绮夜抄(18)
穆离鸦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关上身后的大门,走到桌子跟前,变戏法似的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
有了细微如豆的那一点灯火,薛止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再苍白得吓人。他的手边上摆着个瓷瓶,穆离鸦不用拿起来看也知道里边已经空了。
“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穆离鸦坐下以后从怀里取出张纸摊平了放在桌子上。
这是刚进到禹州府的时候他从张贴告示的墙上揭下来的,也不知道多久无人问津了,上头的墨迹都有些化开,只能辨认出“重金求医”四个大字和作为落款的鲜红禹州知府印。
看样子这禹州知府是真的被逼到绝境,都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有两件事。”
薛止把白天林连翘和他说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中途穆离鸦给他递了一次茶水润嗓,却并未打断他。
上到姚大宝前来绑人下到林连翘那惨死的父母,薛止都讲给了他听,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省略必要细节。
“是林姑娘告诉你的?”穆离鸦单手撑着下颌,“居然还有这种事情,真是作孽。”
明明是他要薛止好生照看林连翘,却说得好像自己全然不知情一般。
薛止并未戳穿他,“那姚大宝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
穆离鸦来了兴趣。万一这和他们要找的东西有干系,他就一定不能错过了。
“他身上有股味道,像是血腥,又像是……”薛止闭上眼睛,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佛堂里燃过的檀香,又像是别的东西。”
因为身世缘故,他对佛堂烟火是最为熟稔的,至于别的香气,他虽觉得熟悉可怎么都想不出个究竟。
“檀香?”
如果这姚大宝吃斋念佛,身上有檀香气到不足为怪,可他看着脑满肠肥,也不像是个信佛的主,这香气就耐人寻味了。
“我知道了,”穆离鸦有些倦地半闭着眼睛,“明天我们该去拜访一下这位知府小姐了。”
他沉沉地凝视着铺在桌上的那张悬赏案。这禹州知府家的小姐究竟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每一位上门看诊的大夫都会惨遭灭门?所以问题的答案只有见到那传言中患了风寒的姚家小姐才能知晓。他抬起手,手腕上的绷带换了新的,看样子是不再渗血了。
半晌后,薛止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
“嘘。”薛止示意他仔细听。
远方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叫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林连翘的声音。
穆离鸦倒没有太多惊讶,任凭薛止拉着他就奔进了融融的夜色里,走之前还不忘吹熄了灯。
循着林连翘的惨叫,他们斜穿过小半个后院,来到林家姐妹紧闭的房门前。
不知为何,晚饭后就说了要睡的林连翘屋里灯火通明。
“阿止,你猜这是什么东西?”穆离鸦面色凝重,指着覆在门窗上的竹篾纸。
因为烛光太过明亮,使得那投在门窗上的巨大阴影越发骇人。
那轮廓来看像是人又不像是人,身形笨拙,向着某处举起了镰刀般的双臂。
晚饭以后林连翘就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最近薄荷身体一直不大好,大概是感染了风寒,半夜里总是咳嗽低烧,需要有人在身边看着,今夜也是同样。
“乖,喝了药给你吃蜜饯。”
她一手端着盛蜜饯的小碟子一手端瓷碗,用尽手段才哄得三岁的薄荷把那腥苦的药汁喝下去。
“不哭不哭,来,张嘴,这次是甜的了。”
直到她将去了核的蜜饯喂到薄荷嘴里,这难缠的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伸出胖胖的小手找她要抱抱。
姐妹俩玩闹了一阵,薄荷到底年纪小,最近又生病,精力跟不上,悄悄地就没了声音。林连翘心疼地摸了把她不复往日饱满的脸颊,抱起她将她安置到了床铺最里侧的位置,又拉起一截被子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坐在外侧借着烛光看白天没有看完的书。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看得累了,就吹熄蜡烛,搂着薄荷小小软软的身体很快就陷入睡眠。
因为白天帮着祖父干了很多活的缘故,她睡得很香,连做梦都很少有。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接近子夜时分,她是被冻醒的。她想不通为何屋内会这么冷,身旁的薄荷倒像是无所知觉一般,兀自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间,她扯着被子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忽然她听到了一点古怪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她的耳朵喘气,呼哧呼哧的,就像是过去在山间采药时听过的,野兽的呼吸声。她屏住呼吸,那粗糙嘶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挟着浓重的腥臭,一点点地近了——
这么动也不动地挺尸在床上,没多久她的后背就被冷汗浸透。想着这样不是办法,她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下床,重新点燃了蜡烛。
随着柔和的烛光再度充斥了房间,她大致看了眼,见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不易察觉地松口气,准备熄了蜡烛重新躺回床上。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墙角处似乎有东西,也没多注意就这么对上了那张牙舞爪的阴影。
“啊——!”
先前被强行压住的惊惧再度涌上心头,她疯狂地四处张望,屋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那片巨大的阴影能够显出那东西的身形。
它看起来很像是人却又不是人,因为人是不会有螳螂镰刀似的手臂和方方正正的脑袋的。
镰刀样的手臂……?她忽然想起自己父母死时身首异处的惨状。
他们的头是不是就是这样被砍下来的?
“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像是被她的尖叫声惊动,影子转了个身,摇摇摆摆地朝她这边走过来。
她背靠着床柱,努力不要发出声音,但没有用,那东西已经发现了她,高高扬起了畸形的手臂。
在危险来临的一瞬间,她本能地闭上眼。
冰冷锐利的触感贴着脖子擦了过去,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想着是不是有人救了自己,她犹豫地睁开眼,刚睁开眼就对上墙壁上的巨大暗影。
这东西还在她屋里,还没有离开,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再度如堕冰窟。
是薄荷。那东西冲着薄荷去了。
她整副身躯都被恐惧所占据,只有心底很小的一个角落意识到薄荷的状况不大对劲。就算是睡得再熟,先前她那样惨叫也该醒了。薄荷睡得香甜,对这所有的东西都一无所知,甚至还能听到小小的呼噜声。
“救,救命。”她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慢慢地靠近床上的薄荷。
“救……救……”救救薄荷。她才三岁,连姐姐都说不清楚。父母去了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又当姐姐又当娘,终于用米汤和羊奶把薄荷拉扯到这么大,她怎么能就这样失去她?
救救她的薄荷,谁也好,救救她的薄荷。对了,那黑衣公子应该可以救她们。她要去找他,现在就去。她想要跑,可脚像灌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林姑娘,冒犯了!”
门被人撞开,先进来的是薛止,身后跟着的是穆离鸦。
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惊动,墙上的阴影晃动了一下,顿时化作一阵腥风飘了出去。
“林姑娘,你没事吧?”见危机暂时解除,穆离鸦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林连翘身上。
她木然地望着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来救她们了。
“没事了。”穆离鸦简单地安抚了一下她,“有我和阿止在,绝不可能让你们出事。”
薛止的剑仍旧维持着一个戒备的姿势。
“已经跑了。”穆离鸦眼神很冷,一手搭在薛止持剑的手上,“先收起来,容易煞到人。”
他打量了一下室内摆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东西一定还在附近。”
薛止按他说的收剑归鞘,晚些时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林小姐,我们需要你跟着来。”
林连翘还是呆呆傻傻的,直到穆离鸦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她鼻子底下,她才陡然惊醒。
“你……你说什么?”
“我们要去找害你的那东西,你最好跟我们一起来。”
林连翘为难地看了眼睡熟的薄荷,“但是……”如果她跟他们走了的话,谁来照顾薄荷?
“带着她一起来。”穆离鸦已和薛止先走一步,“这咒是下在你们身上的,你姐妹二人务必到场。”
……
阒静无声的夜里,林连翘抱着昏睡不醒的薄荷,亦步亦趋地跟在穆离鸦身后走,一步都不敢落下,而薛止走在他们三人后头,手搭在剑柄上,只要有异动,剑随时就能出鞘。
这一会穆离鸦没有忘记打灯笼,那白纸糊的圆灯笼就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你家最近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穆离鸦冷不丁开口,吓得林连翘手臂一紧,险些勒到怀中的薄荷。
对先前房中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她思绪乱糟糟的,一会说有一会说没有。
穆离鸦没在意她这颠三倒四的说辞,“我知道你父母是死在那边那间厢房里,你只用说最近的事就行了。”他耐心地解释,“生病了或是不舒服,有吗?”
她眼神亮了亮,“薄荷最近总是咳嗽低烧,怎么都不见好。”过了会,她期期艾艾地问,“是……是不是有问题?”
“平时不好说,但看那副架势估计是了。”
听到这个回答,林连翘又是一阵愕然。
“究竟是谁……?”是谁这么恨她林家,一定要赶尽杀绝。
“一会你就知道了。”
按照穆离鸦的说法,这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术法,所以他们要找的东西肯定不会离这间屋子太远。
他们绕着厢房走了几圈,忽然薛止停下脚步,带得前面的穆离鸦也跟着回头。
“这里。”薛止蹲下身,指着前面那块土地说,“就是这里。”
穆离鸦打着灯笼过来一照,土色较周围更新,显然是段时间内有被人动过,至于为什么动,原因就只剩下那么几样了。
“林姑娘,这是你挖的吗?”
林连翘头摇得像拨浪鼓。她闲得没事做才挖自己屋子的墙角。
“就这里。”穆离鸦语气笃定,“阿止,挖,一直挖到有东西为止。”
薛止正要拔除自己的佩剑,一柄匕首就递到了眼前。
“用这个。”穆离鸦目光落在他的剑上,“这么点小事还用不上它。”
薛止接过他的匕首,掂量了两下就插进泥土地里开始挖掘。
这匕首锐利无比,夯实了的泥土柔软得如同豆腐一般。薛止挖了没一会就就碰到了某样坚硬的东西。他知道是找到了,手上动作更快也更仔细,小心扫开周边泥土,让那东西露出了全貌。
“让一让。”穆离鸦将薛止赶到一旁,自己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出的话要林连翘险些再度惊叫,“真是狠毒,生怕你姐妹不死啊。”
他拍了拍手,将躺在土坑中的那东西拎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林连翘大着胆子看了眼,因天色太黑的缘故,只能勉强看出是个偶人。
“认出来了吗?”
穆离鸦将手中灯笼换了个位置,也照亮了那东西的全貌。
连翘看清了,那木头偶人方头方脑,身体粗壮,生了双剪刀似的长手臂,腿却格外的短,不是谋害她姐妹那东西的真身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