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93)
可是沈万霄在他的乞求声里半步未停。
他忽然难以遏制地干呕起来,浑身上下都痉挛起来,心口鼻尖酸胀难忍。他哪儿哪儿都痛,金豆子银豆子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泪眼朦胧中,沈万霄的身影与梦里那个人重叠在一处,提着青灯,眼神冷漠:“我会杀了你。”
周遭景象忽然开始变得模糊,雪景流水揉作一团,扭曲着将百里轻舟吞噬。
“阿娘……阿娘!”松晏仓皇无措,焦急迫切地想要抓住她,伸手却只捞到冰凉潮湿的空气。
梦境分崩离析,数道雷电轰鸣而下,遮天蔽日。
松晏徒劳无功地挽留着梦里的人,泪水淌了满脸,狼狈不堪。天雷接二连三地劈在他的身边,割伤他的腰侧,但他像是毫无知觉,麻木的追向百里轻舟,追向拥渔,并不知该闪躲。
“松晏!”沈万霄疾步折回,一把将他抱起,堪堪避开劈下的雷。
松晏抽噎不已,紧紧抱住他的脖颈,泪眼婆娑间隐约瞧见他颈间通红一片,但无暇细想,只顾着紧紧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
颈间的湿意好似一把利刃,狠狠扎进沈万霄身体里。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甚至后悔在这时与松晏把话挑明。但若他一直纵容下去,只怕以后松晏会更加难过,更难割舍。
他想趁那株名为情爱的小草还没在松晏心里生根发芽时,斩草除根。但他未曾料到,那棵小草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苍天大树,一动便牵连整片土地。
他抱着松晏避开那些雷电,承妄剑挥出无数剑影,击碎径直奔着松晏而来的天雷。
梦境被撕裂,天雷应召而来,要除尽梦境里一切妖魔鬼怪。
“哥,”裂口之外,一道尖锐刺耳的嗓音传来,“我还道你为何非要忤逆父王,强闯幽冥,原来是为了他。”
沈万霄抬头冷冷注视着出现在裂口前的人,脚边麒麟嗷嗷叫唤着,似乎很不喜欢止戈,随时会扑上去撕咬他一般。
松晏闻声撒手,但依旧紧黏在沈万霄身边,攥着他的袖子半步也不肯离开,生怕他又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胡乱擦去眼泪,抬起头见云端之上止戈扛着破日目光阴狠地站着,身后耘峥苦着一张脸,手脚被捆仙绳束缚住,嘴里被塞了棉布,呜呜乱叫着发不出声。
沈万霄未作声。
止戈不悦地皱眉,从裂口里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两人面前,冲着松晏一抬下巴:“幽冥界那么多邪魔,竟然没把你给吃了。”
语罢,他也不要松晏接话,转向沈万霄接着道:“哥,父王得知你差使麒麟撕裂结界,勃然大怒,特意命我前来捉你归案。我昨日夜里没睡好,今日懒得动手,你便也别犟着了,乖乖跟我回去吧。”
第70章 弑神
止戈一边说,一边笑,余光里映出无光幽暗的幽冥界里十六渺小的身影。
他佯装不曾看见,直勾勾盯着沈万霄,又道:“哥,我记得上回父王让我带你回去,嘶,不对,”他瞥了耘峥一眼,摸摸下巴接着说,“应该是上上回,那时你也是为了他——”
话音戛然而止。止戈偏头,承妄剑自脸侧擦过,划开一道口子。
松晏一怔,急忙抓住沈万霄的袖子:“你别和他动手!”
沈万霄垂眸,目光落在那只抓着衣袖的手上。
这道目光太沉,松晏如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手——沈万霄的想法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你此时与止戈动手,便是忤逆天帝,罪加一等。沈万霄,”腰侧的伤口一直在发疼,松晏不禁伸手去捂,“他还在等你去找他……你若因此被关入神狱,他又要多等好些年头。”
松晏说这些话时低着头,半垂着眼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片暗绿近黑的衣角,眼底水光潋滟。
沈万霄望着他发上的玉簪,几次欲言又止,相思骨牵扯出的剧烈的疼痛逼得他脸色苍白,衣领之下裂纹渗血。饶是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高大的身影半挡在松晏身前。
“啧,”止戈抹去脸上的血,微微眯起眼,“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你还是那么意气用事。既然如此,”他停顿须臾,咧嘴朝着沈万霄一笑,语气骤冷,“你就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松晏抬头望去,只见他抬脚上前,掌中缓缓聚起一团血雾。在他身后,耘峥挣扎不已,额上青筋暴起,双眼发红。
那是——松晏瞪大双眼——落山雾。
止戈脸上笑容渐冷。他扬手将血雾一掷而出,语气森寒:“落山雾下万木枯百花凋,心障扰而无解,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哥,你不是很喜欢他么?那我帮你一回,送你去雾里和他相见,你最好永远别再出来。”
落山雾朝着沈万霄洒来,纷扬如飞雪。
他攥着承妄剑,指骨紧绷。落山雾逼近,他挡在松晏身前一步未退。
可是在那些猩红的雾气即将触碰到他的身体时,松晏突然扑到他身前,身后白发飞舞,开成洁白如玉的花朵。
落山雾如密密麻麻的银针一般,尽数扎进松晏身体。彻骨的寒意刹那间袭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将筋脉都冻得断裂。
沈万霄瞳孔骤缩:“松晏——”
他颈间都裂纹再难压制,刹那间爬上脸颊。剧痛之下,他的双目渐渐无神,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松晏惨白的脸。
松晏眨巴下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明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却还要朝着沈万霄笑,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我没事。”
“沈万霄,我好困。”
眼皮在此时变得格外沉重,松晏费力地眨着眼,眼前沈万霄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他摇摇晃晃站不稳,无比艰难地朝着沈万霄伸手,却什么都没碰到。
承妄剑铮鸣如哀哭,剑身之上九天业火燃烧不尽,火里幽魂凄厉地发笑——
观御,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害了你,你偏不听。
观御啊观御,糊涂,你实在是糊涂。
他死了,我们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唉,你们别忘了,相思骨可还没毁。
......
沈万霄的身体顺着裂纹生长的方向一点点碎开,散成未燃尽的灰烬,点点星火飘摇着将松晏围住,像在抱他。
耘峥不知何时挣开了捂嘴的麻布,目眦欲裂:“哥——”
“相思骨!?”止戈在漫天纷飞的灰烬里回看耘峥,满眼震惊:“他身上怎么会有相思骨!?”
“止戈!”耘峥怒瞪着他,恨不能将他咬碎,“你目无尊长,大逆不道!”
止戈半抬着手,手上落山雾未散,丝丝缕缕缠绕如红线。他摇头后退,始终难以置信:“不、不可能……不可能!父王那么疼他,即使他犯下重罪,父王都只认他为太子,不可能,这不可能......”
耘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奋力挣扎着,双腕被捆仙绳勒出血痕。他红着双眼,几近嘶吼:“你以为这天下能有几个人能在聚浪穿喉之后好端端地活着!?你以为父王为什么不肯将他贬为庶神!?”
止戈浑身一震,险些摔倒。
是了,聚浪穿喉而过,神佛妖魔皆亡。观御早在千年前,就该是个死人。
是天帝为他重塑肉身,用相思骨代替他破碎的心脏,他才得以复生,游走世间多年。
相思骨由无妄海里数万万鲛人的鱼骨拼凑而成。当初魔骨为化人形,几乎将久居无妄海里的鲛人一族赶尽杀绝。
鲛人生来就是天神,能承万千邪气而不爆体。是以魔骨以鱼鳞为肤,以血为胶,拼拼凑凑为自己塑人身。
鲛人恨他、惧他,因此死后心中全是怨气。他试着将鲛人的心缝补在一起当作心脏,但鲛人的恨整日吵得他不得安宁,于是他将铸身之后剩下的鱼骨炼成了相思骨,放进胸腔当作心脏。
相思骨在魔骨体内待得太久,承着他的冷漠无情,残忍暴虐,是以灭人欲,斩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