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209)
他去了女娲神庙,跪坐蒲团之上,满脸沧桑疲惫。
他问女娲道:“此劫何解?”
女娲低眉敛目,含笑不语。他静坐良久,求了签文,终于了悟一星半点——不破不立。
他曾与涟绛说过的话,不破不立。彼时他尚不知此话何意,因为那是女娲避世前留给他的话,他只是原封不动地说与涟绛,而今终有了悟。
另一边,观御以九转红莲咒强行送涟绛入轮回。
他用聚浪割下半个神魂,将它置于轮回路上,守着涟绛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去往人间。
那之后他已经快要撑不住身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只身一人去了九重天。
他一剑刺穿了止戈胸膛,逼止戈饮下醉花荫。
涟绛所受的苦,他要止戈一一偿还。
但无人告诉他,止戈不仅让涟绛喝下了醉花荫,还挑断了他的筋骨,剜去他的心脏和眼睛,最后放火烧毁他的尸身。
他用聚浪割开止戈的喉咙,可是就在止戈奄奄一息之时,众神慌忙赶到,将他阻拦。
玄柳说他残害手足,罪不可恕,但他又斩杀魔骨,功不可没,所以最后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他望着玄柳,俄顷,挥剑斩向殿上诸神。
众神惊慌失措,合力将他制住,都说他被邪祟所扰,走火入魔。
玄柳将他关入神狱,罚为罪神,说他何时知错,便何时重回神位。却不料,他宁死也不做这天神。
他用聚浪扎穿喉咙,死在莲花台上。
后来玄柳以禁术为他新塑了一具肉身,用相思骨做他的心脏,并剥去他的记忆,自以为仁慈,“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观御,别让孤失望。”
同时,玄柳向外宣称邪魔涟绛已被镇压于无妄海下。
观御再次清醒时十年光阴已过。
玄柳与他说,“你为救天下苍生,与魔骨交战,这才负伤丢了记忆。”
他垂眸望着手边的长剑,支离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飞快闪过。
须臾,他问:“狐狸呢?”
玄柳面色一僵,随后冷下脸,“你伤糊涂了,九重天从来没有狐狸。”
观御抬眸,之后未再提起狐狸。
他私自去了人间,谁拦他,他便与谁大打出手。而这九重天上几乎无人制得住他,于是玄柳无奈地放他离开,心想涟绛已死,再加上相思骨之故,别的狐狸再掀不起风浪。
玄柳始终未曾料到,千年后观御会自断相思骨。
观御离开九重天后的第二年春天,花迟找到他,请他将勾玉弓与自己封印。
他随花迟前去寒潭,在潭底见到一副玉棺,棺中摆着一根脊骨——神骨。
花迟说:“这是一位故人,他只是暂时还没回来。”
他垂眼望着玉棺,久久未语。
封印花迟以后,观御依旧只身一人在人间游荡。
他要去找一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的狐狸。
观御走过山川河海,在南山下的寺庙停步歇息时,池中有一尾刚生出灵智的锦鲤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想——他看莲花,看白鹤,看山,看水,看观音,唯独不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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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九转红莲咒,涟绛重得十世,但这十世都是短命而终。
他做过池里的鱼、林间的花、树梢的鸟、风里的蝶......他总是反反复复地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让他感到悲伤与难过。
后面三世他终于得化人身,一世是姑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世家公子;一世是永都赏花逗雀吟诗作赋的文人书生;还有一世,是狐女花盼儿的孩子,李无灾,亦是骆山山神扶缈的弟子,松晏。
在他反复投胎轮回的这一千年里发生了太多事:
扶缈将创神书置于人间,楼弃舞不知所踪,询春病逝,止戈痊愈,玄柳重获修为,清行重回职位,容殊拜入疏影殿,金曜苦心修炼终成仙神......桩桩件件,有喜有悲,时间并未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
松晏缓缓睁眼,遥想过去数年光阴恍若一场大梦。
他望着顶上丝丝缕缕垂落的纱帘怔然出神,身下寒玉渗出的冷意越过衣裳,刺入血肉。
阴阳引......
他眨眨眼,想起先前是玄柳逼他自尽,逼他扯断阴阳引,如今三界中应当是无人记得他,也无人记得有关于他的,曾发生过的一切。
“松晏!”
他正想得出神,一旁忽然有人猛扑上来抱住他,哽咽道:“你终于醒了!”
松晏愣了愣,抬手轻拍步重的背,扒拉着他想将他推开,“等等,我有点......呃,喘不过气。”
闻言,步重连忙松手,顾不上抹掉眼泪便匆匆道:“你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找人来看。”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欲外跑。
松晏连忙拉住他,“我没事,刚才就是你勒得有点紧,所以才喘不上气。”
“真的?”步重胡乱抹脸,见松晏除了面色比常人苍白一点外并无异样,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左右觉得那话不吉利。
松晏起身下榻,环视四周见是在镜中花,便问:“其他人呢?”
“封印解开后,风晚便将花迟带走了。”步重如实答道,“玄柳那死王八,知道你复活以后还想杀你,好在我和勾玉来得及时,他才没得手。”
闻言,松晏微微皱眉,“阴阳引让众生遗忘,你们怎么会还记得我?”
步重将勾玉弓和罗刹簪递给他,解释说:“原本是忘了的。我和勾玉到到寒潭时,见到你都不知你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去那鬼地方。后来约莫是两个时辰后吧,突然便记起来了。好像是贞以将长命锁给了观御......”
说到这儿,步重抬眸打量松晏,心觉不对:这人以前成天都要找观御,这回竟然一直都没有提起过观御,莫不是......
他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不会是不记得观御了吧?”
“嗯?”松晏纳闷抬头。
见状,步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这人虽说不是个东西,但......”
他清清嗓子,始终是夸不出口,便将这话题一笔带过,转而继续解释起缘由来。
松晏听完,恍然大悟。
——长命锁原先是厌岁给他的东西,他惨死后长命锁便由观御收着,再后来兜兜转转,观御又将长命锁给了他。
长命锁是以菩提根与苍狼骨所制,前者引人入梦,后者能解百毒。
贞以拿到长命锁后,先解了所中寒毒,后借女娲之力,入世人梦境,将那些原本该被遗忘的记忆重现,抵消阴阳引之力。
“难怪说她是神女,”步重嘟囔道,“这天下有这本事的,也就独她一个。玄柳那臭王八,竟然敢将她关进神狱,迟早要遭报应。”
松晏一面听着步重说,一面敷衍地应声,思绪早已经游走到九天之外。
“春似旧呢?”他忽然问。
他骗了观御,那灵玉上不止是他的修为,还有他的神魂。
当初观御以灵玉封印春似旧,便是以他的神魂封印春似旧。
若止戈不杀他,他也不会再等观御。
早在万年前,看着观御自尽,以身化箭封印春似旧时,他便做好了打算——最好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永保太平。若是不能,则以神魂封印春似旧,换千年安宁。
如今灵玉复原,他重塑肉身回到人世,则封印不再作数,春似旧与他一样会重回人世。
他不明白,扶缈为何定要他找齐灵玉,让“涟绛”和春似旧重回于世。
还有楼弃舞,为何明里暗里也在助他找齐灵玉,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步重思索片刻后道:“春似旧破印而出,但无人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闻言,松晏颔首,随即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步重问,“你不会又要去找观御吧?”
松晏脚步微顿,心想那肯定得找。观御要是知道那灵玉里有他的神魂,指不定十天半个月都哄不好,他要还不早点认错,岂不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