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170)
涟绛心跳骤停,有那么一瞬间险些唐突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发什么愣?”男子收回挡在涟绛面前的手,显然对他的走神感到不满,紧皱的眉宇间甚至有几分愤怒。
涟绛思绪乱了乱,仓促抬手将厉鬼的四肢拧断,随后抬脚将他踹到一边,这才问:“你跟来做什么?”
男子瞥一眼地上动弹不得的鬼,答非所问:“不杀他?”
“嗯。”涟绛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阎王殿前堆成小山的黄纸,并未多作解释。
男子闻言静默,终于在即将踏进阎王殿前出声说:“折断他的四肢,让他形如废人,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涟绛蓦地驻足,回头看向落在身后不远处的人:“你想说什么?”
“涟绛,”男子走近他,“他固然有错,但罪不至......”
“有错就该认打,”涟绛偏头,不再看他,却又觉得睁眼闭眼都是他,心里堵得发慌,“况且是他先动的手。”
涟绛说完,男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唯有雪沫子一刻不停地飘落在他乌黑的衣裳上。
良久,涟绛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语气有多委屈。
他自嘲地摇头,随后一面推开身后紧闭着的的乌木大门,一面道:“你不该来这儿。”
男子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他心口发疼,踏进阎王殿时终于解释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刻意折磨他。”
“还敢说没有!?”
殿中忽然有人窜出,冰冷刺骨的三叉戟直指向涟绛喉咙。
“止戈。”涟绛直视止戈的双眼,轻而易举地察觉出里面浓重的恨意与杀气。
止戈用三叉戟抵着他,一步步将他逼退,笑容格外狰狞:“早在魔骨未破印前,我便觉得你是个邪魔。如今看来,你连已死之人的魂魄都不肯放过,说你是邪魔反而是高抬了你,你分明......”
止戈靠近他,微弯着腰压低声音,“分明是猪狗不如。”
如若换做以前的涟绛,听见这些话时难免会觉得气恼难过。
但如今,他已有一副铁石心肠,因此听见这些话,也不觉恼怒,只是冷漠而同情地望向止戈:“勾玉在何处?”
“勾玉......”止戈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须臾,才想起勾玉是谁,一拍手掌道,“你说他啊,喏,这不在这儿呢!”
涟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赫然是那尊堪比楼高的凤凰玉像。
但玉石浴血,其上大片大片的惨红夺目刺眼,远远望去竟似是凤凰涅槃。
凤凰半垂首,略回头望向身后。
而勾玉一动不动地躺在它背上,鲜血不断地自他身下涌出,一丝一缕烧成凤凰满身的烈火。
阎王殿前七十二恶鬼石像怒目圆睁,齐齐扭头看向凤凰所在之处。
涟绛瞳孔骤缩,如受针扎:“勾玉!”
阎王殿中无人应答,独有遍地黄纸乘风而起,似是回应。
止戈半仰起头,得意洋洋道:“别喊了,省得死人听不见,活人嫌吵。你不如省点力气,待会儿觉得疼也许还能再多喊几句发泄发泄。”
闻言,涟绛猛地扭头看向止戈,脖颈也因此被三叉戟割开一小道口子。
但是他不觉得痛,依旧能声音平静地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你杀了他。”
止戈双眼微弯,眼神无辜:“他擅自挪用鬼族圣物,致使鬼族大乱,难道不该杀么?”
涟绛盯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渐渐浸润出杀意。
但他尚未动手,身边沉默寡言的人便抬脚踢在止戈手腕上。
止戈原先以为他是涟绛身边的侍从,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是以并未设防。
熟料这人行云流水,动作飞快,他甚至未来得及看清,便只觉手腕一痛,硬生生挨下这一脚,乍然松开三叉戟。
而男子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身形晃动间已然攥着短匕径直抵上他的喉咙,眼神冰冷道:“天界中人,不得插手鬼族内务。”
“你算什么东西?”止戈愤怒不已,不甘落于下风,疾速退身避开匕首,随后脚尖挑起三叉戟便朝着男子袭去,“竟也配与我说天界规矩。”
男子不怵他,攥紧匕首迎着三叉戟而上。
但两人尚未缠斗一处,涟绛便猛地挡在男子身前。
他佩剑已断,于是空手抓住三叉戟戟尖,鲜血刹那间浸透手掌。
“涟绛!”男子神色一变,再看向止戈时眸色都幽暗几分,甚至有些许恨意。
止戈见状,心下了然,当即哼笑道:“涟绛,亏我还以为你对我兄长有多情深义重,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三个月,你便另寻他欢了。”
他这般说着,眼珠子左右转动着打量涟绛与他身边不知名的人。
但涟绛并非露出半分生气的神情,唯独杀意毕露。反倒是他身边的男子双手紧攥成拳,像是恨不能将止戈撕成碎片。
见状,止戈勾唇笑道:“有趣,有趣!”
话音未落,他猛然收起三叉戟,直勾勾盯着涟绛,道:“涟绛,如今鬼王已死,凤凰也已不在人世,你以为还有谁能护得了你?早些伏罪吧,莫要再等到三界联手才知后......”
他话没说完,涟绛便飞快跨步,不等他反应过来便骤然扼住他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止戈。”
涟绛的声音很轻,几乎让人疑心是幻听,可又很重,压着血海深仇。
他竭力克制着,才没有将手中的脖颈折断。他额头上的青筋因为隐忍而暴起,将本就白皙的面色映得更加苍白。
他并没有看向止戈,目光越过止戈,落在纷飞的黄白纸钱上;落在殿前满城猩红明灭的红灯笼上;落在受流言蛊惑而自相残杀争抢王位的子民身上;落在密密麻麻刻着小字的巨大的三生石上......最后落在相貌无奇的男子身上。
四目相对之时,总有人会先移开视线。
这次先别开眼的......不是涟绛。
心虚心慌之人,终于不再是他。
他最后看向止戈,看见止戈明明痛苦却还要强颜欢笑的神情时,他心底漫过隐秘的痛快。
“我不会杀你。”他盯着止戈,溘然松手。
止戈猛咳不已,再提起三叉戟时杀心更盛:“我本想着留你一命,但你仍不知悔改。”
涟绛乜斜着眼睛看他,视他如跳梁小丑,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但止戈更被这一举动激怒,他纵身而起,举起三叉戟便朝着涟绛心口扎去。
涟绛半步未躲。
戟尖即将刺入涟绛胸膛,站在一旁的男子微微睁大眼,千钧一发之际竟奋不顾身地扑上前。
下一瞬,左手命脉顿然作痛,竟是连五指都疼到痉挛。
男子捂住命脉,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金红的光芒。他抬头看向涟绛,目睹细密的莲纹爬满涟绛身体。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魔骨,轻易冲开了结印时苍龙留下的封印。
意识到这一点后,无尽的绝望刹那间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涟绛......”
涟绛没有应声。
他两指抵住破日戟尖,轻易便将它折弯。
止戈震惊地睁大眼:“你竟与魔骨......”
他余下的话音消散在电闪雷鸣间。
涟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左眼中猩红可怖,眼角红莲怒放;而右眼黑白分明,沉寂如死水。
止戈悚然大惊,骤然退身往后想逃。
但涟绛显然比他更快,半步未迈便抬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他的喉咙,左半边脸上勾起的笑意诡异而僵硬:“你怕什么?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让本尊省点力气,等会儿疼了好喊么?”
止戈双手攥住那只掐在脖颈上的手,格外明显地感受到这与方才并非一人。
而他根本无法聚力挣扎,所有气力像是在刹那间被抽干。
“别杀他。”
眼看着止戈脸色涨得青红发紫,已近濒死,涟绛倏然开口。
魔骨嘁声,虽不情愿,却还是听话地松开手,嫌弃似的拍拍手道:“他杀你那么多至亲好友,你还不想杀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