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85)
丞相静静地坐在上首,斜靠着扶手,目光落在腰带旁一个珠玉锦囊上,目光暖暖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桂花一般醉人的心事。
把锦囊取下来,凑在鼻尖前闻了闻,心上萦绕起渺茫的花香来。
忽地殿外有太监扯着嗓子喊“北疆守将到”,丞相凛了一下,坐直了些身子,转头瞧着外头的光景。他手里握着那个锦囊,满心都是憧憬的情思。
将军上殿来,丞相一眼就瞧见了他官服前襟绣着的雄狮,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将军身段高挑,肩背挺直,常年行军打仗,又是出生于世家大族,眉眼里都是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宁静。
丞相的目光挪不开了,将军绯衣大带的样子他不是没瞧见过,只是这般渊亭岳峙的模样狠狠地把丞相的心抓了一把。仿佛他身后站着千军万马,手执旌旗,号令三军,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将军一一与同僚见礼,宫女来给他倒上酒,将军笑眼盈盈地接过了,弯腰与一侧众人玩笑两句。将军笑起来开朗豁达,好似北疆的原野。
但丞相可没有这么豁达,至少在将军面前,他从来都是小心眼的。瞅着将军跟别人谈笑风生去了,都没正眼瞧他,丞相心里酸得如吃了一大口生梅子。
其实也不是将军故意不瞧他,将军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心里慌乱得不行。昨晚他知道了丞相被赐婚的事,一夜无眠。他不敢看丞相的眼睛,怕看上一眼就陷在里面,心中裂开的缝里又流出悲伤来。
丞相不轻不重地把茶杯搁在面前的桌子上,挑剔地瞧瞧面前摆着的几样果盘,撇起了眉毛。转身凑近旁边的杨大人一点,向他借了一盘核桃酥。
将军那厢正举杯庆贺呢,其实眼梢一直往丞相这边瞟。见丞相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问别的人借东西,将军心里一阵气结,重重地咳了一声。
丞相的诡计又得逞了,他心里暗暗地笑了笑。将军掩着嘴唇,一手端着酒杯,目光越过十多步的距离看向他,万千的情绪都藏在里面。
再玩下去就要过头了,这一点丞相还是知道的。他伸着两个指头在核桃酥盘子里挑拣两下,一撇嘴,把盘子扽在了杨大人的手边。
“相爷,您为何不吃?”杨大人略感惊奇,询问道。
丞相促狭地笑笑,语气蔼然:“兴许是别的东西太美味,本官竟有些饱了。”
杨大人不能理解丞相的意思,只得装作了然的样子笑笑,也就不再言语。丞相心满意足地坐回椅子里,一手搁在桌板上,抬眼与将军对视。
将军看见了他手中抚弄着一个什么物事,仔细看了,才知是自己送他的那个锦囊,里面装着风干的桂花,挂在衣服上熏香醉人。
这一下,眉梢终于飞上了情意。将军眼中溢出了暖流,抿唇笑着,低眉喝一口酒来掩盖自己的情绪。赐婚给他的带来的惶恐略微消减了一些,毕竟他喜欢的人,做事从来不会出纰漏。
“翁将军,您今儿个瞧起来,心情大好啊。”一旁刚来的林大人敬上一杯酒,瞅见将军面色和暖,弯下腰来打趣一番,“怎的,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将军猛然一惊,忙抬袖回礼:“今儿中秋,可不就是一桩喜事么!”
林大人笑了:“闹了半晌,本官还以为您要结亲了呢!”
将军一听心中疑惑,给林大人倒了一杯酒,问:“大人何出此言?”
“翁将军您就别把喜事儿藏着掖着啦!”林大人伸手拍了拍将军的肩膀,“翁将军三天两头往丞相府上跑,大伙儿可是都瞧见了的!莫非这将军夫人,是来自泸州晏氏么?”
大伙儿都笑将起来,频频朝着将军敬酒,好像将军办喜事他们第一时间赶着去送贺礼一样。这样来一下,搞得将军面上窘然。
“林大人莫要打趣末将了,末将哪有这个福分,能讨得晏氏的小姐!”
林大人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将军面上有些局促,也就打两句哈哈,招呼着众人到一边去了。将军坐回去,却见丞相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登时砰一声像是要冒烟了。
丞相自然是听见了那边的对话,他心里甜滋滋的。见将军喝酒竟呛了一口,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笑就停不住,他的心肝儿啊,怎么就这么磨人呢?
将军瞪了丞相一眼,还未表示什么,皇帝已经扶着掌印的手腕坐上了龙椅。
百官山呼万岁之后归座,恰好外头在传唤乌罕那提。众人皆屏息凝神,都想见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族大首领,究竟是何等人物。
将军听见乌罕那提三个字,眸中神色黯沉。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丞相全都看在眼里。将军的手指纤长有力,握得动画戟,挥得起长刀。
丞相心中痛了一阵。他知道将军的父亲正是死在异族人手下,遗体运回帝都的那一天,他站在百官的队列里遥遥揖拜。将军身穿轻甲,护着灵柩,头顶上云幡飘扬。
那时丞相就觉得,所谓的家国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乌罕那提已经上前来了,兽皮盔甲,王气盎然。头上戴着牛角制成的冠冕,身后披着貂绒大氅,一枚红色的玛瑙嵌在她脖子下方。
众人皆惊奇,面面相觑,原来异族的大首领,竟然是个女人?!
丞相刻意避开了目光,晃着手中的茶水,神游天外。在场的诸位都没有发现,偏殿中的屏风背后站着个人影,看不清身形,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一直停在乌罕那提身上。
半晌,人影转身离去。丞相注意到了,他定睛看去,廊柱遮挡了视线,只瞧见那人素色的衣摆,还有一缕白色一晃而过。
思量两下,丞相似乎想起了什么,蓦地,他定下了心神。
午间,阳光透过牢房里一扇窗户照进去,在洁净干燥的地板上投下阴影。
管家坐在床榻上,身下铺着干草垫子。他换上了齐整的衣裳,头发披散着,除了气色看起来没那么静神,其他与常人并无二致。
一只蝴蝶飞过来,停留在窗户上的铁栅栏旁边。管家抬头看着,蝴蝶扇动着孔雀色的翅膀,耳畔似乎传来了鸟鸣,管家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悲悯来。
由于一条腿被剜去了膝盖骨,他只得整日整日地坐在牢房里,看着窗外明月的阴晴圆缺度日。管家偶尔做梦,梦中时在江湖,时在朝堂,面前是刀光剑影,回首处却有人站在花丛中朝他微笑。
忽地牢房门外传来细碎的人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几个正坐在桌子旁喝酒剥花生的狱卒噌地站起来,像接到了什么命令,躬身离去了。
管家无所谓地看着,神色淡然,估摸着是大人物来了,说不定就是来找他麻烦。
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管家还没看清是谁,只见一个小身影窜上了床榻,直往他怀里钻。
管家吓了一跳,细细看去,怀中的小身板软软糯糯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身穿弹花如意的小褂,不是童子又是谁。
“今儿八月十五了,”一旁有人说话,“我带着童子来看看你,咱们聚聚。”
管家睁大了眼睛,往旁边看去,只见那光里站着一个人,身量颀长。一身简单的乌青袍子,袖口紧扎,腰上系着布带。那衣裳干净整洁,似乎还飘散着清香味。
“九郎……”管家张了张嘴,发出颤抖的声音。
花匠姓秦,在家行九。丞相府中的下人们都叫他“秦公子”,只有管家喊他“秦九郎”。后来觉得秦九郎三个字说着费力,就改口称“九郎”。
“嗳。”
花匠应了一声,语气如水暖。他的目光在管家脸上游移了一下,有些滞涩了,慌忙别开视线,垂眸把手中的食盒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管家,阿宁好想你啊。”童子蹭蹭管家的胸膛,“特别特别想。”
管家回过神,在童子脸上掐了一把:“想管家有什么用,你要变成大英雄来救我出去呀。”
“是不是阿宁把你救出去了,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童子的声音脆脆的,和着脖子上那一圈翡翠缨络,铃铃琅琅的,唱歌一样。
管家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光,转而他又笑着刮刮童子的鼻梁,支棱他:“真不害臊!随便能和别人说一直在一起吗?阿宁会长大的,长大了就用不着管家啦!”
童子似乎是不满意,撅起了嘴,抱紧了管家的腰身,嘟囔道:“阿宁不想长大,阿宁要和管家永远在一起。”
花匠在一旁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把饭菜摆好了,过来拉童子。童子赖在管家怀里不肯走,蜷着双腿缩了又缩,恶狠狠地瞪着花匠。
花匠瞧童子那假装凶恶的表情,忍俊不禁。拉扯一番未果,只得招呼道:“喊厨子做了一些饭菜,快过来吃点吧,等会儿都凉了。”
听得这一句,童子眼前一亮,攀着管家耳语:“这些都是秦哥哥亲手做的,他昨晚还特意来问我你喜欢吃什么菜。”
花匠听到了童子那些碎语,当即红了脖子,一时窘迫:“管家你别听童子瞎说,这些都是府上厨子做的,我可没那个本事下厨房!”
管家多日孤寂的心忽然像是阳光明媚起来,无数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一片花海。他心中漫上来无边的甜蜜,这是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
“你瞧瞧你!”管家笑花匠,“这才几日,就让阿宁喊你‘秦哥哥’了!那这丞相府,还不要大变样!”
花匠慌忙摆手:“没有的事,丞相府都听管家您一个人的话!”
三人都玩闹起来,花匠急,管家乐,童子闹,昏暗的牢房里竟传来了嘻笑声。
忽地,童子扑腾了两下没坐稳,一下坐在管家受伤的膝盖上,喀一声脆响,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冲击管家的脑海,大片的血色在衣裳上蔓延开来。他疼得差点昏过去,冷汗刷一下都冒出来了。
花匠大惊,抱开了童子,蹲下来正要掀开衣料,却不想被管家一把按住了:“不用了,小事,一会儿就好了……”
管家的声音发抖,明显是因为剧烈疼痛而发抖。看着管家拧起的眉毛,花匠心都揪成了一团,这如何能让他安心?!
“放开手,我帮你看看,止血。”花匠急了,挣扎着抽出手来。
“不!别看那里!”管家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奈何手上使不上劲,被花匠掀开了衣料,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天哪……”花匠震惊地喃喃。
事不宜迟,花匠小心翼翼地给他正骨,撕开了自己的衣服,搓成布条绑在伤口上。虽然他动作轻柔,但管家依旧疼得大泪滂沱。
管家压住喉中的呜咽,剧痛袭来时一口咬在花匠的脖子上,咬破了皮,口中弥漫起一股咸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