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1)
将军忽然拿自己与丞相作比,发现自己真的低了一个档次。但将军转念一想,自己会行军打仗,像这个,丞相就做不来了。
幸而蒲川已经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他甚至觉得将军的早晨真是充满诗意。自从父亲死了之后,深更半夜有人来敲门要债,不还就点着蜡烛在镖局门口蹲着,看谁敦死谁。
蒲川曾经用自己的武功打退了东家派来要债的打手,继而惹上了更多麻烦。
将军吃完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思忖着该怎么向丞相说明这件事。毕竟丞相是了不得的人物,一定要慎重才行。将军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拉过一旁练功的蒲川,问他去丞相府里穿这一身可还行?
蒲川上下端详一番,思考良久之后说:“我觉得可以。”
说起来,这两个练武功的兄弟对穿衣服这事还真是没什么研究。
蒲川从小家境优渥,吃穿都是下人们伺候,他小时候拜年时穿的那件茶花红的袄子,配上缨络真是逶迤生光。
将军小小年纪就去了战场,身上除了重甲就是轻甲,实在不需要为这些操心。
将军觉得不满意,回房擦亮镜子,换了好几件衣服方才上路。本来打算辰时出发,硬是晚了一个时辰。
他们骑马来到丞相府的大门前,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蒲川见了,比将军府还要富贵几分。蒲川对这位丞相还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当年金銮殿上的状元郎,帝都难得的美男子,谁不认得。
街道上熙熙攘攘,在帝都的人民都见过大场面,所以见到将军也并不惊奇。巷子里传来甜丝丝的糖糕香气,和乐的叫卖声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将军整理衣襟去叩门,这是他第二次叩响丞相的家门,里头花木深深,藏山不露水。
“相爷,将爷来啦!”童子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丞相。丞相坐在书桌前写诗,撑着头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在白日梦里他梦到了丞相,笔上的墨水打湿了一片宣纸。
丞相连忙整理好桌子,拂袖出门去迎客。将军登门拜访,可要热情点才行。童子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将爷这次还带来一个不认识的人来,那个哥哥长得好好看呀。”
丞相一听便停稳脚步,他潜意识里觉得事态不妙。童子一下子没站稳,直挺挺地撞在了丞相腰上,撞得他差点委屈地要哭。
“什么哥哥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丞相劈头就问,语气不善。
童子突然被吓到了,好大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挤出来,说起来,丞相还没凶过他。童子睁着大眼睛仰头看丞相,水汪汪的,像哪家的小公子。
丞相忽然心软了,他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多少人都说当今的丞相,不仅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慈悲又善良。
丞相听了多少有点嫌弃,因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大家的闺秀,而他可是朗朗的美男子。
眼看童子扁着嘴要哭,丞相连忙蹲下来抱起他,童子小小的,抱着一点也不重。
丞相把他抱在怀里温声哄了两句,柔柔的,任谁都爱听。这招对小孩子还真是有用,哄小孩的办法是他从管家那里学来的,管家对付童子很有一套。
丞相抱着童子往前庭走去,这回丞相走得不疾不徐,他想着反正有人陪将军,去晚点也没事。
当然这只是丞相小心眼的想法,他心里不痛快。至于怎么个不痛快法,丞相自己是清楚的。
半路遇到管家翩翩行来,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拱手行礼,说将军求见。
丞相这回破天荒地好一会儿才走到厅堂上,抱着童子,悠悠哉哉。管家本来说把童子抱过来,可是童子攥着丞相的衣领不放,顺便还瞪了一眼管家。
管家心里骂童子是崽子,思忖着以后怎么收拾他。
将军看到丞相来,怀里还抱着童子,童子眉目周周正正,一身漂亮的墨绿弹花小褂,手腕上还戴着铃铛。将军忽然有种错觉,丞相现在真像抱着自家儿子的慈父,和颜悦色,笑意温然。
将军凛了一下,丞相连夫人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将军,好久不见啊。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要事?”丞相做事向来藏山不露水,面上云淡风轻的,看不出什么破绽。
将军听出来丞相语气不太自然,放在平时,丞相说话温温的,嗓音里都带着笑意。但将军一时没多想,只觉得是童子把他气着了。
丞相屏退了旁人,把童子放在膝盖上,侧身坐着。将军添一口茶压惊,才说:“今天带自家亲戚来见见丞相。”说罢,招蒲川前来拜见丞相。
蒲川现在是草民,见到一品的大官自然是要行跪拜大礼,蒲川自小出身在富裕之家,书没有少读,礼仪周到。
丞相让他抬头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悄悄与将军对比了一下,觉得没有将军好看。
“平身吧。你是将军的什么亲戚?今年多少岁了?可曾读过书?”
丞相问话,蒲川一一回答,态度恭敬,滴水不漏。将军在来的路上就多次提醒他要注意言行和礼数,丞相脾气不好,读书多,骂人不吐脏字儿。
蒲川倒是出乎意料地觉得丞相的声音真是春雨江南般动听,虽然听不出喜怒。
蒲川这回算是看见了丞相的容貌,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蒲川突然觉得有些惶恐了,这样的丞相,还真是不易亲近啊。
丞相施然赐座,从容风雅的,像是面对着高朋满座。童子盯着将军看,将军喜欢童子,远远地朝他笑。童子拉拉丞相的衣领:“相爷你看,将爷在笑欸。”
丞相看过去,目光对视的时候,一笑如九霄外的万里长风。
“可曾学过武?想要做什么官?”丞相也不多说,直接切入了话题。毕竟丞相见多识广了,突然带着亲戚上门来,多半是为了官职来的。
“相爷……”将军说。
“还没问到你,将军稍安勿躁。”丞相直截了当地阻断了将军的话,示意蒲川自己说。
蒲川突然被丞相点名问话,慌忙起立行礼,说自己师承青城的道士,跟随父亲练过刀法。丞相撑着头,目光飘渺,若有所思。
“是青城山的哪位道长?”丞相问,将军也不知丞相为何要问起这个。
“回大人,道长道号上游。”
“哦,上游啊。他是挺有本事的,当年我跟他还是好友,一起喝过茶。”丞相摸摸童子的头,闲闲地说起往事。
蒲川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接话,背后冒汗。第一次见这么严肃的大人物,虽然他看起来很安详,而且怀中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孩。
“你的刀法呢?刀法师承哪一脉宗派?”丞相又问,他好像对江湖事很感兴趣,原来丞相涉猎广泛,不单单只有一个朝堂。
蒲川犹豫了一下,说:“洛阳梁氏。”
“梁顾昭?那个糟老头,我见过,刀法不错。去年冬天他送我一罐酒,今年开春才喝完。”丞相平平淡淡地说,仿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虽然他结交的朋友,都是名满华夏的宗师。
“小子,看起来,你的师傅,都不是等闲之辈啊。开封柴氏,也算得上是名门,你的姑母,可是济南翁氏的主母。”丞相端起一杯茶,童子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蹦跶到将军旁边坐下。
“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一年前小人家中突发变故,父亲,去世了。”
“莫要再提辛酸往事。你想去哪里做官?本官看你伶俐,没准还真能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
“小人想去西南军中。”
丞相端茶杯的手顿了顿,眼里有一丝惊讶,但转瞬即逝了。丞相喝一口茶,方才慢悠悠地说:“西南民风未开化,巫蛊盛行,你这小娃娃,估计还没到半路命就没了。”
将军觉得丞相这么说似乎有点伤人自尊了,刚想帮衬两句,就听见蒲川说出他自己的志向,虽说是将军听过的那一套,听起来还是相当振奋的。
这回蒲川甚至还引用了前朝的诗词“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字字珠玑,文采斐然。
丞相听他说完,倒是没说什么话,低眉看着杯中的茶水,有意无意地晃了晃。那时将军突然紧张,丞相性子阴晴不定,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回来请丞相帮忙,可千万不要徒劳而归。
半晌之后,丞相才说:“好了,本官会做考虑的,请回吧。管家,送客。”
将军一看这架势不太对,犹豫着站起来。丞相抬手制止他,说:“本官是说你的表弟可以回去了,没说你。你先坐下,本官有话要讲。”
☆、情意
将军迟疑着坐下来,蒲川见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了门口,进退不是。
将军挥挥手招他先下去,说回府里去等他。蒲川觑觑丞相的脸色,丞相没看他,从容地喝着茶水,眉目低垂。
蒲川只得拱手拜别了两位大官,在管家的引导下出了院子,院子里开着山茶花。
将军不太放心,一直望着蒲川的背影,待他走出了垂花门,才松了口气。好巧不巧,这些都被丞相看在眼里。
方才碍于蒲川在,丞相不好表现,毕竟,他在人前的形象一直都是安详风雅的姿态。
“将军看什么呢?你的表弟,难道比我还好看吗?”丞相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景德镇烧的白瓷,打着透亮的釉彩。
丞相的声音阴阴郁郁的,将军乍然听到,倒是凛了一凛。童子伸手拉拉将军的衣袖,说相爷跟你说话呢!
“不敢不敢,哪能跟相爷相比,相爷是潘安宋玉,城北徐公。”将军不敢怠慢,拱手称赞丞相的容貌。外人看来,这也算不上恭维,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怎么说都不足为过。
丞相这么一听,才感觉到一点平复。丞相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听过无数恭维,但他私底下认为,这些话从将军嘴里说出来,就带了点别样的色彩。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飘飘渺渺的,丞相自己也描述不好
“相爷最好看啦!我以后也要长得和相爷一样,”童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夸张地飞着袖子,“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
“就你会背!”丞相笑骂一句,眼尾逐渐有了笑意,“那写的是美女罗敷,你相爷我可是男子啊,怎么能是这样乱用的!”
“我不管,我就觉得相爷最好看啦,像美女罗敷,走出去,好多人围着你看咧!”童子说话脆脆的,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
童子坐不住,在厅堂里蹦蹦跳跳,用不标准的音背着刚学的诗词。
将军看着童子蹦跶,毛茸茸的发辫一起一落,粉瓷脸面,天真无邪。将军看着看着就开始笑,仿佛一下子远离了黄河冰塞,远离了大雪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