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37)
将军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梦中不知谁人在他耳边说了很多话,还有很多个声音,缠绕在一起,像潮水,涨起又退下。
眼前没有了大雨,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鸟群,没有了朦胧的白雾,只有一屋子暖黄的灯光。
桌上点着灯笼,灯下铺着雪白的宣纸,明窗半开,桌椅依旧。
将军忽然有种恍惚之感,好像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白日里的一场梦,醒来了,依旧是花好月圆。
忽然一阵晕眩袭来,剧烈的头痛才让将军想起这不是梦境。他记得有什么人拿钝器从后面砸中了他的脑袋,让后就昏了过去。
“将军,你醒了?”突然有人说话,温温的,很熟悉的声音。
丞相坐在里边的床榻上,靠在窗边,身上拢着青花长袍,长发披垂。丞相脸色有点差,平日里红润似朱砂的嘴唇也失了些血色。
他看着将军的脸,目光微微动了动,甸甸的,里头有无数种情绪。
将军看他坐在旁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把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将军此时裸着上身,肩上那个伤口已经细心地包扎过了。
“相爷,您怎么在我床上?”将军惊奇地问。
“怎么,本官占你一张床,很过分吗?”丞相微微侧转身子,免得牵动胸口那个血洞。他看着将军,嘴皮子一点不饶人。
将军忽然就笑了,时隔多日,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定都没变。他骄傲自大,糊涂健忘,时常记不清人的名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丞相就好了。
“笑什么笑,本官长得一点不好笑。”丞相顶他一句,转而扭头看窗外的景色,唇边不自觉地也泛起了笑意。
将军甩甩头发,把晕眩感统统扫除。他坐过去一点,坐在丞相身边。他朝窗外看去,底下是士兵们在忙着清扫战场,人头攒动。
丞相换了个姿势坐好,好让将军挨得离他近一些。丞相这些小心思,将军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坐过去,肩膀挨着肩膀。
将军瞧出了丞相的异样,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袍子掀开来,我帮你看看。”
丞相没听他的话,反而拉拢了袍子,说:“将军,我里头没穿上衣,您怕不是想趁机揩油?”
“不知上回没经过我同意,主动抱住我的那个人是谁。”将军说。
丞相一下子噎在那里,这事是他做的没错,没想到将军会拿这个来塞他的嘴。丞相满腹的诗书现在突然百无一用了,将军也是不容小瞧的角色。
当初举荐他的时候,以为他不是很强势。现在看来,算是丞相看走了眼。
不过,再强势,也是自己举荐上去的,还不是得被压得死死的。
丞相心里得意起来,这个将军,确实是为可造之才。当然,不仅仅是在带兵这一点上。
“将军,多日不见,跟本官顶嘴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
“哪里哪里,都是丞相教会的。”
丞相虚虚地点他几下,笑道:“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本官就给你看一眼。要是趁本官不注意,多看了几眼,仔细你的皮!”
“谨记相爷教诲。”将军说,他眉眼鲜明,一下子刻进丞相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腾昱一迦的地雷!
秦九爱你们!
☆、衷情
“胸口上中了一箭,血淋淋的。”丞相说,他拉开青花袍子的衣襟,露出包扎好的前胸和后背,白色的绷带上染着点点的血迹。
丞相面色安详,除了略显苍白。老大夫给他刮去伤口上的碎肉的时候,丞相嘴里咬着布条,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时周围的士兵都转过脸去不忍看,老大夫说先生您痛的话就喊出来吧,丞相拧着长眉艰难地笑,默不言语。
将军扳过丞相的肩膀,细细地端详他的后背。丞相是精雕玉琢的读书人,再加上他练过不少时日的武功,背上的线条优美又漂亮。
将军一下子就着了迷,上回在丞相家里与他一同洗浴,将军没敢乱看。都说丞相是难得的美男子,这样的身段,确实是无双的姿态。
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将军胡思乱想着,他心下有点慌张,又有点向往,缠缠绕绕的,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带出去几千几万里。
“将军,说了只看一眼,您这么盯着本官看,可是不合规矩。”
丞相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半眯着眼睛戏谑道。他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微微笑意,心里的那点情思,难以言喻。
将军被丞相这一句凛了一下,他慌忙收回神思,不能让丞相看出破绽。
“这是图甘达莫干的?我要弄死他。”将军说,声线稳稳的,如泉出深涧。
“本来他是要射你的,我把你砸晕了,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我。”丞相愤愤地说,他坐得累了,微微靠过来一点,靠在将军的身上。
将军替他穿好青花袍子,见他靠过来,就用毯子裹住他。这时正当日暮,荒原上吹起了凉风,灌进窗户里,四处都是飕飕的凉意。
“这北方的天气,倒还是比中原要冷一些。”丞相虚虚地靠着将军,蜷曲着双腿,远远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空旷的苍穹中,有鹰隼在盘桓。
将军揽着他,同样也虚虚地不敢压实。将军心里有些矛盾,就像有很多话他忘了要怎么说,有很多事他还没有做。
“到了冬天,远方那座山峦就会覆盖上大雪。”将军抬手指给丞相看,“我经常到那雪山下去跑马,听大风从耳边漫过。”
“帝都很少下雪。”丞相轻轻地说,“泸州从来没有下过雪。”
他的语气里有些怅惘,带着点萎靡的叹息,被野风一吹,倍添凉意。
将军心里动了动,他说:“没事啊,丞相以后多来边疆看看,如果是春天,我就带你去骑马踏花,如果是冬天,我就带你去看城中连绵的大雪。”
丞相眼睛亮了起来,他转过脸来看将军,眼角眉梢都是情意:“此话当真?”
“当真。我是将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丞相又矮下了眉毛:“你看我这糊涂健忘的性子,哪天我要是忘了,将军可别等太久。”
“不会的,丞相聪明练达,我说的话,丞相从来不会忘。”将军笑着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丞相再怎么忘性大,对将军,倒是格外上心。
丞相轻哼了一声,他面上又有些得意了,丞相骄傲自大,最喜欢听恭维话。
“相爷,说起来你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来?您不在帝都,皇帝拿着了,不怪罪?”将军问他。
丞相无聊地拨弄一下头发,面带志得意满的神情,说:“本官这么精明的人,这些事自然是安排得周周到到。本官还不是听说异族来进攻,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路上奔波了三四天,可把本官累坏了。”
将军喜欢听丞相这样说话,傲然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看来相爷对我,还是颇为上心啊,真是受宠若惊。”将军打趣他。
“怎么能叫受宠若惊呢。”丞相拍他一掌,“应该叫宠辱不惊。你是将军,要稳稳的,别让人看出漏洞来。”
“相爷教训的是,是我学识浅陋了。”将军依着丞相的性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叫丞相当初举荐了自己,怎么的也算是大恩人。
丞相眼尾的弧度很漂亮,笑起来有浅浅的纹路,他的目光不似常人那么单薄,而是带着千万种情绪,方塘一鉴开,云影共徘徊。
就是这样的面容,让将军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莫说咯,我被皇帝关了禁闭,还撤了我批红的权力,我这个丞相,做不动咯。”
“怎么会。”将军把窗户稍微关上一点,免得丞相被风吹冻,“丞相这么精明的人,还怕斗不过皇上?”
丞相搓搓自己的手,刚才被风吹着,有点冷了。他说:“将军你这番话要是被皇帝听到了,那可是大罪,要革职的。”
“只有你听见,其他没人知道。”将军停顿一下,“你很冷吗?”
丞相点点头:“有点。”
将军没说话,他牵过丞相的手,握在手心里,拿毯子悄悄盖住。像小孩子,把自己的宝贝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丞相垂眸看看将军的举动,他的长眉深目此时都舒展着,被烛光一照,氤氲和暖。丞相悄悄翻过手掌,寻觅了两下,最后和他十指相扣。
“鹤山,你曾说我跟了你,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我还真有点信了。”将军喊丞相的名字,他难得喊一回,一听,便是滋味无穷。
丞相眉梢带喜,嘴上却不绵软:“那都是本官说来骗你的,半仙专门招摇骗撞。”
将军却不管:“这回你一来,我们就胜利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然,要是真见不到你了,我心里不甘心啊,被你占了那么多便宜,不能就这样算了。”
“将军,你心胸好狭窄哦。本官不过是占了你嘴皮便宜,不用这样揪着不放吧?”丞相佯装着蹙起长眉,翻脸就不认账。
“相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个糊涂健忘的名声,改不掉咯。”将军笑他两句,“不过,相爷您这一手变戏法的好技术,是从哪学来的?”
“什么变戏法?”
“那头狮子。”将军提醒他一句,丞相向来不记事。
丞相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将军说的是哪门子事情。他一想到这个,语气就变得沾沾自喜起来:“那是上游道长教的,秘不外传。”
将军恍然大悟:“果然是青城山的道士,这样玄妙的术法,其他人难出其右。”
“谁叫本官当年混江湖的时候,结识了这么多奇人异士呢。”
“丞相也混江湖?”
“那当然了,本官江湖朝堂,两边通吃。不过我平时不太喜欢炫耀,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丞相面上表现得相当谦逊,实际上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之外。
丞相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揭开毯子,撑着身子想要下床去。一不小心牵动胸口上老大一个伤口,痛的倒吸一口凉气。
将军连忙把他扶好,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回去,说:“你想拿什么?我去帮你吧。”
丞相裹好毯子,上面带着将军暖暖的余温,他抬手指指旁边椅子上的衣服,说:“我衣服里还有剩下的几张符纸,你把他们找出来,我再给你变个戏法。”
将军下床去翻找,他在丞相的衣服里摸到一叠纸,翻出来看了,却是自己当初写给他的信。
那叠信已经被折叠得很旧了,看得出来,有经常翻动的痕迹。一股松烟的墨香扑散开来,带着点陈年旧事的意味,有种恍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