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78)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受吗?”虞景明咬着牙齿发声,“我比你更早进丞相府,我在那间屋子里锁了四年。除了教习妈妈,我见过的就只有先生。”
先生姓颜,名知归。长衫素袍,鼻梁上架着眼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
“你知道那种日子吗?没有光,没有人,没有世外的声音。”
“先生常来看我,穿过风花雪月四扇门,隔着一扇屏风。他来的时候带着门外的天光,我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想象他的模样。”
“先生看我跳舞,说我跳得好看。先生会送东西进来,有时是时鲜的枇杷,有时是刚摘下来的牡丹花。”
虞景明说着开始哽咽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花匠的手松了些力度,虞景明靠着墙壁滑坐下来,他满脸是泪痕,神色却显得平和又悠远。他说着一些琐碎的小事,说他的过往,说他心里深彻的悲伤。
“先生是我的恩人。”虞景明抬袖擦去眼泪,“他对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花匠说:“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虞景明抬眼看花匠的脸,目光却放得遥远:“我知道,我要是没有利用价值我也不会活到现在。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
在我生命中无穷无尽的大雪里,只有他为我送来了炭。
“你呢?”虞景明擦干了眼泪,笑得一脸颓废,“你呢?你是喜欢他的吧?”
花匠垂眸,眸光里有水色,他说:“是,我是喜欢他,刚进门就喜欢他了。”
虞景明了然,他眨了两下眼睛,转头看向别处。窗外有两只飞燕在徘徊,他看着看着又涌出了泪水,抬手捂住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先生他……”虞景明抹自己下巴上的泪,“他很好的,我比你早进来,我知道的比你多,他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泣不成声。最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把脸埋在手心,所有的话都在低声的呜咽消失。
花匠在鸟雀啁啾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外头突然有仆人匆忙来禀报:“秦公子,您在里头吗?将军来府上了,老爷不在,您快去接待一下!”
花匠姓秦,来自河北邯郸,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出名的花匠,祖父还曾伺候过皇家的林苑。丞相府上下都知道邯郸秦氏的大名,皆称他一句“秦公子”。
花匠应了一声,把人打发下去了,转过视线来看虞景明。
“看我干什么?”虞景明故意戏谑,“难不成还要我去?没听见他说吗?老爷不在府上。”
花匠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芳香四溢的药丸来,卡住虞景明的下巴强迫他吞了下去。虞景明开口就骂,花匠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渐渐地,药效上来了,虞景明疼得蜷成一团,天旋地转,他看到花匠起身离去了,而自己也也在剧痛中逐渐不省人事。
花匠把童子用毛毯裹好了,抱到外间去。童子睡得迷迷糊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花匠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心疼了一下。
刚跨出门槛就见着将军行来,花匠心下一紧,想退回去又来不及了,只得躬身行了一礼。
“你们家老爷呢?”将军问,他穿着丞相那件画眉圆领,身量颀长。
“回将军,童子生病了,老爷他出去买点药,一会儿就回来。”花匠垂眸答道,不动声色地带上了房门。
“童儿生病了?怎的不在里头休息,却还抱在怀里?”将军上前一步想看看童子,却被花匠挪一步避开了。
花匠笑笑,说:“相爷屋里头太热,童子睡不惯,这会儿正好抱他到秋院里去。”
秋院是童子的住处,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庭中种着银杏树。
将军恍然,转了个身子,招呼一下:“我来背吧,童子之前嚷嚷着要我背,被你家老爷赶跑了。”
花匠踌躇了两下,将军催他一句,也只好小心地把童子放在了他背上。
将军稳稳地背着童子,像背着个宝贝。他心里忽然愉快起来,听童子在他背上安稳地呼吸,满心欢喜地转过回廊往秋院去了。
丞相特意找了匹快马,抽着马鞭就往将军府去。幸好相隔得不远,半炷□□夫就到了,上门前去一问,将军刚刚出门去了。
丞相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将军去哪里了,心里有些沮丧。他本想瞅着这个买药的机会,上府里来跟他的心肝儿抱个歉,结果他前脚刚走心肝儿后脚就出门去了。
他去哪里了呢?这么急急忙忙的,也不跟管家打声招呼。
不会是去找他的什么小娘子了吧?丞相脑中突然爆出一个念头,浑身一哆嗦。
绝不可能!丞相心里咆哮一声,要是找小娘子被他晏翎发现了,削他一层皮!
谢过了老管家,丞相骑马朝西市转去了。老管家拢着袍袖站在门前纳闷,这堂堂的丞相大人,怎么天天往他将军府里跑?
丞相打马过了桥,桥上行人络绎,绸缎氤杳。
远远地河上传来琵琶声,隔着烟柳画桥,听起来婉转似黄鹂。丞相听得那姑娘弹的是昭君出塞的那一出,弹着弹着就变成了艳曲儿。
原先丞相对这些勾栏里头的玩意儿一概是不待见的,但自从他遇见将军之后,听那些艳曲儿都变成了天籁,直叫人心思荡漾,百转千回。
丞相三两下赶到城中最大的药铺前,把马栓好了,提袍进去招呼掌柜来。掌柜见是丞相亲自露面,忙不迭跑到跟前来伺候着,腰都要哈到地上去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子。
报完了要抓的几样药材,掌柜麻利地跑到里间去忙活。丞相扶腰在厅堂侧首等着,瞅着药铺里的热闹样儿,忽觉人间之温暖。
蓦地,来往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个身影,鸦青道袍,头上挽个髻子,眉眼清越,谈笑有神。再一看,那道长已经瞧见了丞相,趋步迎了过来。
青城山上有个上游道长,常年云游四海。传说他有长生的丹药,被他洒在了碧海蓬莱。
能在帝都遇见故人,丞相心中也是喜悦。上□□至丞相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才拊掌而笑。
“上游?”丞相眉梢带喜,“怎么到帝都来了?莫非是想来做个官儿过把瘾?”
上游也不理会丞相的玩笑,笑道:“贫道的师弟喊贫道来帝都,说叫我去瞧个病人,这会儿正好赶上中秋,就随广陵王北上了。”
丞相微微皱眉:“道长何时与广陵王走到一处了?”
“听闻广陵王广招门客,”上游从旁接过小厮给他送上的几包药,“贫道之前正好在江南,于是便去王爷府上探了探。王爷也不是求仙问药之辈,贫道颇觉难得,就在其府上住了一阵。”
丞相笑着打趣他:“你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蹭吃蹭喝,江南的佳肴这会子没少尝吧?”
“哪里哪里。”上游拍拍丞相的肩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去的。”
这时掌柜已经把药包好送出来了,瞧见两人站在一处,颇觉惊奇。
丞相笑着把药接过来,付了银子,也没跟掌柜多话,挥手打发下去了,比了个手势,带着上游走到街边去。
“老朋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我府上小坐一会儿,道长可否赏这个脸?”
上游面上有喜色,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清俊,璧玉似的一尘不染。上游没有推辞,拱袖谢过丞相美意之后,两人并肩往府上走去。
途中路过卖煎饼果子的摊儿,丞相特意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似乎忘了童子还病着这事,站在那里仔细地瞧着摊主的手法,摊饼、打蛋、浇油……
“相爷,您可是想买一个?”上游看他面色奇怪,眼里泛着光,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丞相眨眨眼睛,“我在学他呢,人家摊的饼怎么就那么好呢?”
上游没懂他意思,侧目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眉峰微蹙,若有所思。天边快日暮了,斜阳夕照,夜市将开,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街上飘着糖糕的香气。
走了没两步,丞相折返身子,到那摊位前要了一个新摊的煎饼果子,兜在油纸包里,竟还有点烫手。他面上乐滋滋地,眼中波光潋滟,整个人神采焕发。
上游正纳闷,却见丞相转进糕点铺子,左右看看,掂了几块月饼,顺手捎了一盒,一并喊人包起来,麻利地付了银子。
“相爷,为何买这么多月饼?明日宫中摆宴席,恐怕还要赏赐很多。”
“中秋嘛,买几块土月饼尝尝,味道比宫里那些还要好上几分!”丞相语气轻快,好像遇见了什么喜事,呼吸都变得温热起来了。
丞相牵着马加快了点步子,他得赶回去给童子煮药,童子的头发还没染好,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滚烫的煎饼果子揣在怀里,烫的丞相有点儿受不住,他摸出油纸包来,左右吹了吹,瞧着煎饼果子的眼神活像是要嫁姑娘一般喜气。
“相爷,饼儿烫手,贫道来拿吧。”上游朝他伸出手,刚要接过,丞相却一下子把煎饼果子收回去,说什么也不给他。
上游看了想笑,平时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的丞相这会儿哪去了?他指点着丞相逗趣道:“晏翎,不知你这饼儿,可是要送给什么人?”
直呼其名丞相也不在意了,他琢磨两下,问:“道长算卦准,那您且算算,这是要送给谁去?”
“贫道想想,丞相府的主母,必定是一位倾城的美人。”
丞相一听就笑了,抬手让上游凑近一点,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济南翁氏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丞相府门口。门前有两棵老梧桐枝叶蓁蓁,将军正站在树下门前等着谁回家,圆领袍子下摆绣着黄莺,在风中翻飞。
于是,将军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丞相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抬手让一个道士靠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放肆!将军一甩袍袖,大踏步走下台阶去。
☆、误撞
“哟!相爷,”将军拱袖就迎上去,脊背挺得笔直,“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丞相一见将军来,心里欢腾得不知道了九霄还是云外,一时也没听出来将军语气里的酸味。他把马缰塞到上游手中,揣着烫人的饼儿,三两步走到跟前去。
“渭侨?”丞相眼角眉梢喜气盎然,“你去哪里了?方才我去你府上,却让我扑了个空!”
上游知道这就是北疆的守将,来自济南翁氏。他在旁边听着就纳闷,丞相什么时候一口一个“渭侨”叫得这么亲昵了?
将军见丞相过来,故意把步子停下来,往旁边一靠,拱手抬袖就是一个揖:“相爷,本官来您府上有些时辰了,可您却在外与友人说笑。本官好歹也是个将军,若是相爷这般怠慢本官,那本官还是就此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