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54)
“无稽之谈。”监军垂着眼帘说一句,歪着身子靠着竹木屏风,扭头去瞧外头的光景,“说起来,本官只跟丞相见过两次面,他长什么模样都还记不完全。”
“我们这些边疆的人,都只听说丞相是个难得一遇的美男子,慈悲善良。至于丞相的脸面儿,还真是一次没见着。”
“你说丞相慈悲善良?”监军看着老大夫忙碌的身影,笑着问他。
老大夫没有多想,他正在把香料搓成一粒一粒的丸子,他说:“只是道听途说的,至于到底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这些无名小辈能评判的。”
监军轻轻笑一声,朝着老大夫走过去:“不过本官前几天还跟他见过面,丞相大人跟以前,可真是大变样了呢!”
“嗯?大变样了?是啊,这么多年了,丞相的岁数又长了一点。”老大夫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丞相很年轻,依旧受人尊敬。”监军走到老大夫跟前,顺手拿过了那些搓好的香丸,再端起了小巧的铜炉,往门边走去。
“欸,监军您等等,这香料还没有弄完。”
监军转过身,看着大夫的脸:“本官只是说要香料,没叫你把它们搓成丸子。下回,可要听的仔细些。”
监军的目光突然冷下来,漾漾的桃花眼里没什么表情。老大夫被他这么看着,着实凛了一下,连忙拱手称歉。
监军扫他一眼,转头跨过门槛就出去了,孔雀袍子斑斓的色彩消失在人群中间。
老大夫站在原地,左右思索了一下,喃喃自语了一句:“不是大变样了吗?哪里变样了呢……他没说啊。”
将军骑着骏马去荒原上巡视一圈,回来的时候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士兵们围着篝火在喝酒谈天。
将军见了此番场景,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把一众喧闹的声音抛在了身后。将军住在高楼上,星光洒进他的屋子里。
一进屋子,将军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他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小兵:“谁来过我房间?”
小兵恭敬地回答:“回将军,方才监军来过,说来视察您的住处,好向上头禀报。我等不好拒绝,就开了门让监军大人进去了。”
“他怎么查的?”
“回将军,监军大人站在门口转了两圈,就走了。”
“说什么了?”
“回将军,监军大人一言未发。”
将军脱下披风走进了屋子,他方才站在门口默默感知了一下屋里的情况,万事安好,想来这个监军确实只是来视察的。
小兵给将军点上了灯笼和蜡烛,房间里立刻充满了融融的暖意。将军方才出去巡视,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他摸了摸,有些干燥的烫意。
“你退下吧。下回监军再来,就叫他等我回来了再来。别乱开门。”
将军屏退了小兵,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天上的繁星。坐得有些冷了,他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了丞相。
一想起丞相,将军就想起丞相的那个笑容,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仿佛整个四季,都留在了春天。
也是在这样的凉风里,丞相捂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指纤长漂亮,握在手心有绵绵的温度,让人寤寐难忘。
将军看看房间,空空的。原先丞相在的时候,一定坐在他旁边,一张一张看将军写给他的信,对着信纸指指点点,嫌弃他的书法没什么特色。
有时候说着说着亲他一下,将军心里就像涂满了蜜糖。
果真想他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军闭上眼睛,慢慢地做起梦来。
城中一处屋顶上,有黑衣人蹲坐望月。他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扶着屋梁上的铜兽,远远地望着什么。
忽地,身后又有一人跳了上来,衣袍呼啦啦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扑鼻的芳香,焚香望月,颇有一番情趣。
监军跳上房梁,瞥见坐在一边的黑衣人,笑着过去拍拍他肩膀:“嘿,老兄,你也在看月亮?”
哗啦一声,黑衣人猛地转身,一柄匕首已经横在了监军的脖子上。
监军定在原地,悠悠吐了一口烟气。僵持了三秒,监军突然笑着一把掀开了黑衣人的兜帽,眼里放出光来:“锦衣?你可是想我了?”
“没羞没臊。”锦衣撇撇嘴,放下了手中的匕首,坐到一旁去。
☆、牢狱
管家是被几个锦衣卫架着进了诏狱,双手用铁链绑了,半跪着,膝下一滩黑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他垂着头发,挡住了脸面,身上的紫衣长衫满是血污,按说,没有哪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会是这副模样的。
牢狱里点着昏昏暗暗几盏灯,狱卒重重地关上门,上了锁,伺候在两边。
关门声惊动了其他牢房里几个昏昏欲睡的囚犯,醒过来,慢慢地爬到门边去,往管家那边望了一眼。他们蓬头垢面的,只有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去了。
有些囚犯前几天刚抓进来,犯的是杀人的大罪,牢狱里罚过了,就等着秋后问斩。他们多半对人间没多少留恋,每天躺在黑黢黢的草席上,数着斩首的日子。
很快,黑暗的牢房里亮起了光,远远地,从那边门口过来了。一团艳艳的明黄色,挨个挨个擦过玄铁栅栏,随之而来的,还有低低的人声。
人声很少在这样的地方听见,几个囚犯睁开眼睛,在暗处盯着那团光线移动。
皇帝披着猩红斗篷,站在诏狱的门口停住了。他回身对掌印说一句:“你不用跟着了,站在这儿等着朕出来吧。”
掌印提着晃晃的灯笼给皇帝照亮,他本想拒绝的,但看看皇帝冷峻的面色,扫了一旁的虞景明一眼,只得诺声领命。
“秉笔,你跟着朕进去吧。”皇帝拢着两袖,绷着下巴命令掌印身边站着的秉笔,而后踏着步子往黢黑的门洞中去了。
涂脂抹粉的秉笔给皇帝递上松石绿的帕子,躬身哈腰的,脸上带着逢迎的谄笑。
“诏狱这地方腌臜不堪的,怎还劳烦皇帝您亲自来一趟。”秉笔跟在皇帝身后,提着自己的紫金曳撒,生怕地上的污渍把自己的衣裳弄脏。
“朕想来就来,诏狱是东厂管的,怎么,你们东厂管着,就把朕拒之门外了?”
皇帝虽是个十八少年,说起话来却是稳扎稳打的,在这样阴森的氛围里,沉沉的能滴下水来。
秉笔一听皇帝这话带着不满的情绪,也就含着胸打躬作揖,不再多言语了。
皇帝年轻,尚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胸中很有抱负,不喜欢别人忤逆,这些秉笔也还是知道的。
秉笔在上一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在宫中做内监,人情世故看多了,巍巍的帝王家,虽说各形各色你来我往人情练达,看来看去也都还是一个样。
“皇上,到地方了。”走在前头引路的狱卒对着皇帝一拱手,站在了一边。
皇帝站在牢房外头,一身猩红斗篷灼灼生光。上面绣着梅花仙鹤,翩然欲飞。
秉笔从狱卒手中接过灯笼,举高了给皇帝照着,好让他看清楚里头的景象。
“啊呀,好生悲惨呐。”秉笔被里头满身是血的人给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了一下。
管家双臂往两边撑开着,铁链子从壁上挂下来,缠住他的身子。地上坑坑洼洼的,里头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来的黑水,一只耗子见有光来,连忙四处逃窜。
秉笔皱着眉头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忍直视的样子,颇有点悲悯。
皇帝淡然地看着,半晌拿下了蒙住口鼻的松石绿帕子,转过脸对着站在他身边的虞景明说道:“这是你府里的什么人?好像是管家吧?锦衣卫下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
虞景明像是没听到皇帝的话,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牢中的人,目光硬硬的,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
指甲嵌进掌心,钻心的疼痛。虞景明对管家没什么多的情感,他很早之前就被送进丞相府,住在小屋里,吃穿用度,都是管家在打点。
管家对人很好,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说起话来颇有诗意。虞景明住在小屋里的时候,管家偶尔来看看他,站在屏风外面,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模样。
虞景明对管家,多的是尊敬,管家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在丞相身边待久了,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大族的贵气。
在丞相心中,管家是府中的主心骨,里里外外样样都少不了他。丞相和管家是生死的交情,管家当年差点瞎了眼睛,是丞相求仙问药救了他一命。
虞景明知道晏鹤山的性子,读过很多书,不会当场发飙提着剑就来要皇帝的命,但心里的算盘,是打的比谁都精明。
现在人成了这副模样,奄奄一息的,时日不长。晏鹤山那个老狐狸,指不定已经谋划好了要拿谁的命来偿。
皇帝见虞景明不说话,微微笑了笑,说:“不过朕之前听说你府里有个可人的小娃娃,现下居然没抓到他。管家不在,你也不在,那个小娃娃,该由谁来照顾呢?”
虞景明蹙了一下眉毛,但很快又恢复平常了。他脑筋转的飞快,皇帝说这话大有深意,至于是什么意思,虞景明不敢确定。
“长宁与此事并无关系,皇帝请您适可而止。滥杀无辜的行为传出去,本官可不敢保证能救回您的名声。”
虞景明抬袖拱手,恭恭敬敬的,连语气都跟平时一样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冷冷硬硬,话语间隐隐把皇帝骂了回去。
皇帝装聋作哑:“这事好说好说,只要你遵守朕的旨意,放人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
“皇帝有什么旨意?”虞景明抬眼看看皇帝,皇帝比他矮一个头,站姿挺拔着,仿佛背后生长着松柏。
“中秋过后,娶了公主便是。”皇帝说,细细地抚摸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松针,“怎样,爱卿现在是从还是不从?”
这时,站在牢房两边守卫的狱卒哐啷一声打开牢门,走进去,一人按住管家的一边肩膀,抽出腰间的弯刀来,抵在管家的膝盖上。
虞景明目眦欲裂,掩在袖子下的手上暴露出一根一根的细骨,忽地他从腰带下抽出匕首来,往皇帝的面门划去。
匕首是他那天藏在腰带里的,想随身带着防身,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皇帝大惊,往后仰身躲过匕首的刀锋,大吼一声:“动手!”
牢房中的狱卒手起刀落,径直剜下了管家的一块膝盖骨!
管家这时爆发出一声撕心的呼喊,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半昏迷状态拉回了现实,鲜血淋漓。铁链被扯动了,抽打墙壁的声音和着嘶哑的呐喊声在黢黑的空间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