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79)
说完,弯腰行个礼,振袖就要转身。将军体格纤长,身量高挑,丞相的圆领袍子穿在他身上棱棱角角有模有样。
丞相脑子快,一听就听出来将军这是在跟他置气,若不是这样,他们连床都上过了,将军见到他还犯得着行这大礼?分明就是在膈应他!
“渭侨!崖旗!”丞相忙喊住他,伸手去勾将军的手臂。却不想将军故意走得急了一些,弹墨缂丝的袖子刚好就从丞相的手指间滑了出去。
将军仍没有回头的意思,丞相瞧着就急了,怎么一回来就把人给气走了呢,他提袍追赶两步,喊他一声:“心肝儿!”
这一声,上游可是真真切切地听在耳朵里,他全身僵硬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两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好在上游云游天下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心下当即就了然了。
他抬袖笑了笑,瞧着这掂酸吃醋的两人,颇有些人间烟火味。
不光是上游,将军在听到这一声后也顿住了脚步,他没回转身子,唇角却是不着痕迹地咧出一个笑容。他就等着这三个字呢,丞相那杏花春雨般的声音,喊他心肝儿的时候堪堪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
丞相见他停下了,心中一喜,快步趋前扳过他的肩膀。瞅着四面无人,顺手在他腰上搂了一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占了便宜。
将军又喜又气,面上还是装得安稳平常的,他退开一点,正要搞一套酸腐的说辞来堵丞相的嘴巴,却不想一个煎饼果子塞到了自己手中。
“出去给你买的,比我做的好吃点。”丞相不好意思地说,“中午那顿饭你也没吃多少,委屈了。”
将军垂着眼睫,神色看不出悲喜。手里那个煎饼果子油香四溢,捧在手心里头烫烫的,油纸揉得有些皱巴了,想必他揣了一路。
怎么会不好吃呢?你做的我都喜欢。
将军抬眼看看丞相,看到他眼里的波光。丞相突然有些局促,撇着眉毛站在面前不知进退,平时妙语生花的口才这时候也一并消弭了。
将军心里甜得跟蜜糖似的了,但一想到丞相之前的种种恶劣行为,面上还是得板着,断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好欺负!
“将军难得来一趟府上,先进去坐会儿吧。”丞相扶着将军的手臂,比个手势请他,“中秋了,就当我请个宴。”
“不许喝酒。”将军嘴上虽冷着声,手上却把那个煎饼果子捂紧了些。
丞相眼尾叠着浅浅的皱纹,像潭中的鲤鱼似的快活。他知道将军嘴硬心软脸皮薄,嘴上嫌弃着,身子却是实诚的。
上游牵着马上前,将军瞥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把马缰从上游手里夺过来。
上游知道将军那点心思,他不恼,微微笑着见了一个礼,再跨进门槛。
众人行至厅堂,丞相提着月饼盒子还有药包,搁在了八角供桌上。却见供桌上的琉璃荷花盏里头摆着几样糖糕,仔细一瞧,竟是玫瑰乌龙的月饼。
丞相惊奇:“这月饼哪儿来的?宫里头的还没赏赐下来呢。”
花匠在一旁躬身回禀:“回老爷,是将爷带来的,说老爷喜欢吃,特地送来了几样。方才老爷不在,将爷就让摆开了,说等老爷回来再尝尝。”
将军面上没什么表情,闲闲地在侧首坐下来,叠起腿,抬起下巴看丞相。手中的煎饼果子香气四散,他当着丞相的面咬了一口。
丞相听了花匠的回禀,再看看将军的模样,心里那股子温热的情感流淌成了江河。一时间,整个人腾云驾雾似的,才知道原来中秋是这么个味儿。
将军慢慢地咬着那个煎饼,他吃东西很雅气,没有平常武人那么粗鲁。将军的目光就没从丞相脸上移开过,他要把这张脸刻到心里去,这辈子都别想忘掉。
丞相当面掂了一块月饼,一口下去,只觉得很甜,到底是月饼甜还是心里甜,恐怕只有自个儿才知道了。
丞相夸了两句,明里暗里地夸将军最得人心,将军听出了他的意思,绷着嘴角笑,煎饼果子的芝麻香味竟变得醉人起来。
“本官去给小公子煎药,你好好伺候着。”丞相吩咐花匠,“这位是上游道长,本官的好友;这边是翁将军,可千万不能怠慢。”
花匠垂袖:“老爷,煎药这种事就交给下人们做吧。”
“无妨,你们做事情本官不放心,小公子的药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说罢,丞相转眼瞧瞧将军的脸色,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中的东西,神色莫名,一言不发。
丞相头疼了一下,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遂不可指望了。心一横,提着药包就下堂去,往厨房那边走去了。
瞧着丞相走远了,将军用自己最快并且仍保持良好风仪的速度吃完了煎饼。上游刚喝一口茶,却见对面的将军已经站起身,撩袍就离开了。
上游垂眸笑,摇了摇头。这两人,可还真是别扭的主儿。
花匠在一旁伺候着,瞧着将军一点不剩地吃完了一个三文钱的煎饼果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丞相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好像也是在烙饼。
莫非,是想让将军尝尝自己的手艺,能不能收服将军某位姐妹的芳心?
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不知姑食味,先遣小姑尝?
花匠觉得,丞相对这姑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用心。
丞相正弯着腰在灶台前扇着蒲扇,锅上隔着红泥炉子,里头煮着苦黑的药水。他时不时揭开炉盖来看看,老大一股苦味,冲得丞相直皱眉。
忽地背后有人打帘进来了,丞相招呼一声:“给本官抱点柴火来。”
没人应,丞相心里不高兴了,这帮下人都被惯坏了么,老爷的话也不回!
刚想回头开起嗓子教训人,忽然就被人环上了腰,一阵苍山籽和苦藿香的味道包裹着他。这个味道很熟悉,丞相的梦里时常弥漫着这种香气。
“叫谁抱柴火来?”将军把下巴搁在丞相的肩上,问他。
丞相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说道:“叫我的心肝儿抱柴火来。”
将军笑着在他脸上亲一口:“这会儿心肝心肝地叫,刚才跟那道士怎么笑得花枝招展了?”
丞相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他动了动身子,温声道来:“方才出去给童子买药,药房里见着了那道士,想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了,就请他上府里来叙叙。”
“嗯?”将军眯眼瞧着炉子里的中药,“那你在他耳旁边说了什么?”
丞相反手用蒲扇拍了拍将军的脑袋,说:“那道士问我煎饼果子送给谁去,我说啊,送给济南翁氏去!”
将军心里蜜似的,脸上忽然红了,埋在丞相的脖子里咬他一口:“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瞅你那小肚鸡肠的样儿。”丞相嘴上嫌弃一句,拾了根木头丢进灶膛里,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长眉深目,品相端庄。
“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那样说话,笑也不行。”将军继续他的孩子气,“你长着这么一张面皮,要是把别人拐走了,岂不是祸害人家。”
丞相心里好笑,拿肩头顶顶他,巧笑道:“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面皮怎么了?帝都难得的美男子让你抱在怀里你还挑三拣四的?”
将军嘻嘻笑,把丞相的头发揉乱了,又给他抚平:“以后要是让我再瞧见了,你上半夜就别想在上面了。”
“你拿这个来压我?那你且说说,我从你府上出来之后,你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当然是来你府上了。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每天不着家?”
丞相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放心了一点:“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觉得还没做够,找我再来一次吧?”
将军狠狠在他腰上薅了一把,怒道:“能不能正经点!天天就想着那档子事。”
丞相但笑不语,揭开炉盖看看里面熬得差不多了,抬袖要去拿陶碗。
将军松开他,接过他手里的蒲扇帮他扇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泸州晏氏的信,你的家书,想是顺手带出来落在地板上的。”
一听将军这话,丞相才想起来花匠给自己接了一封家书来,他居然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丞相掩着嘴咳了一声,把陶碗搁在一边,伸手接过信封拆开来看了。
“你刚才说到我府上去了一趟,你找我干什么?”将军问。
“这不就想着我凶你,你心里肯定过不去,想去给你道个歉么。”丞相说,一边看着家书,面色温暖,眼里藏着缅怀。
“写了什么?”将军一边滤出药汁,一边瞧着丞相的脸色。
丞相唇边浮起一丝笑:“家母说,喊我快点儿找个姑娘娶进门。”
将军正端着红泥火炉倒中药呢,听得这话手下一个哆嗦,药水洒出去了一些。将军慌忙扯了帕子来擦,说:“那你赶紧去找个姑娘吧。帝都世家大族不少,总有一个配得上你们晏氏的。”
丞相一巴掌拍在将军脑袋上,搂着他的肩,咬他的耳垂:“帝都那些什么尚书侍郎家的,我一个都没看上。我就觉得啊,济南翁氏家的独苗苗,最得我心。”
将军瞥他一眼,把丞相的头推开一点,佯作不在意道:“你不可能把我一顶花轿抬进家门的,咱们翁家胃口大,怕是要把你敲得倾家荡产。”
“谁说要把你一顶轿子抬进门了?你好歹也是个堂堂的男儿。”丞相的嘴唇贴着将军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全都扑在上头,“我想着啊,年节的时候你就随我去一趟泸州,咱们拜拜高堂,让我家那些长辈亲戚,都来瞧瞧翁家公子有多俊!”
将军又被丞相一番话臊得脸红,把药渣滤干净了,往旁边一递:“好了,还不赶紧去给阿宁喂药!”
丞相挠着将军的下巴,趁着他转头的功夫,一口亲在他嘴唇上。
这时帘子一下子被掀开,花匠急匆匆走进来:“老爷不好了!小公子他……将爷……你们……”
☆、争吵
眼梢瞥见有人来,将军一张脸涨得通红,伸手按在丞相胸上要把他推开。哪知丞相地脸皮显然比他厚上几层,反手扣住他的腰,扭头看着花匠。
“秦公子,”丞相说,“你给本官看好了。”
花匠犹如遭受雷击,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讷讷地看着面前这两人,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话。饶是花匠从生死场里走出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
难不成丞相说的济南翁氏,就是将军本人?自己伺候的老爷,居然是个断袖?
显然,丞相对花匠的表现甚是满意,他当着花匠的面,眼角堆笑眉尾藏情,在将军的嘴唇上狠狠碾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