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96)
再然后,水声淅沥,容落云哭求一声,好像是:“——松开。”
太平吞下最后一块肉脯,舔舔嘴鼻,趴在榻上滚了一圈,它闻声望向小室,好奇,奈何吃饱懒得动。片刻后,那爹娘出来,吱呀,房门也开了。
“少爷,”杜铮进屋,“送旨的——”
他瞅见容落云,不禁顿住:“二宫主,为何脸红得像猴腚?”
霍临风噗嗤一乐,反身挡住容落云,耍赖皮似的哄。杜铮了然,并且见怪不怪,禀报道:“少爷,送旨的队伍休整一日,精兵三十和车马俱已备好,阿扎泰也已从牢中押来。万事俱备,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霍临风说:“知道了,叫人来收拾行李。”
杜铮问:“叫谁,不都是我拾掇吗?”
霍临风回答:“此番你不必跟随,择个吉日与梅子成婚,俩人好好过罢。”
容落云探出脑袋,明为取笑实为道贺,“哼,好好过罢。”
杜铮却大惊,跑过去,扑通往地上一跪:“少爷,我得伺候你!”救命之恩且未报完,“长安是旁人的地界,免不得叫人监视着,我得与少爷分忧!”
这是贴身伺候的小厮,传话办事都方便,霍临风说:“可你好不容易和梅子团聚,舍得再分开?”
杜铮道:“奔赴西乾岭尚且能回,长安怕什么,何况侯爷刚走,梅子也不愿出嫁,想多伺候夫人两年。”
一次救命之恩,换来如此的忠仆,容落云瞧着,忘记方才还被挖苦成猴腚,动着恻隐劝道:“既然他诚心,就一并带去罢,旁人伺候恐怕你也不习惯。”
霍临风无法,妥协地应一声,准了。杜铮大喜过望,起身撸袖子,立即翻箱倒柜收拾行李,天冷,衣物多且厚重,乱糟糟堆了一床。
容落云拾掇自己的要紧物,《孽镜》,白氏送的棉包,一轴画像,还有那只巴掌大的鹰骨笛。霍临风真是个少爷,恢复斜倚姿态,两手再不干丁点丫鬟活儿。
他拿起小桌上的毛笔,道:“往西乾岭寄封信,告知他们情况。”
容落云动作稍停,数月未归,之前陈若吟派人去西乾岭滋事,也不知情形如何。大哥陪着师父还好,老三和老四乖不乖,阖宫弟子有没有偷懒?
最要紧的,姐姐呢,还气不气他?
容落云百转愁肠,到榻边一坐,靠着霍临风,目光凝在信纸上出神。他接住笔,耽搁半晌工夫仅写完一行,忍不住问:“我迟迟不归,姐姐会不会气坏了?”
霍临风说:“所以你要好好写,言辞恳切,哄一哄你姐姐。”
一个像刻板的夫子,一个像肚里没墨的学生,容落云躬身措辞,三两句稍停,七八字苦思,写罢一纸累得手心沁满汗水。
他撂下笔,往霍临风身上松劲儿瘫倒,活像被抽走了骨头。霍临风揽着他,捉住他的手腕抬起来,在他的掌心轻啄一口。
这样的好时光,比绮梦更怜人。
容落云忽觉一道灼热的视线,朝床边睨去,撞上杜铮的贼眉鼠眼,他都忘记那儿还有个人,不快道:“你瞧什么?”
杜铮收敛眉目,似是欲言又止,又像难以启齿,未吭声,嘴巴却张合个没完。好一阵,他横着心劝谏说:“蜜里调油也应适度,万不可纵/欲哪。”
容落云恼羞成怒:“胡吣什么!”
杜铮细数:“昨夜床榻摇过三更才休,比寒风侵窗还厉害,那会儿从小室出来,嫣着脸,想必也是闹过的,此刻撰写家书,粘着搂抱,眼看又要腻在一处。”
字句犹如赤羽箭,嗖嗖扎在容落云的命门,这还不够,杜铮语重心长道:“男子的精/血十分宝贵,补都补不回来的。”
霍临风说:“无碍,容宫主有补药。”
无非是朝暮楼讨来的那盒,容落云被这对主仆欺负,辨不出,气闷得发心都要冒烟儿。待杜铮拾掇好行李细软,走了,他推开霍临风径自宽衣登床。
霍临风踱过去,褪下衣裳躺在外侧,双层纱帐落下来,一方入梦的空间昏暗又朦胧。容落云背对他,离得远远的,密不透风地裹着锦被。
他伸手缠一绺容落云的头发,软滑细密,犹如上好的绸缎。“睡罢。”他闭上眼睛,“明早就出发了。”
容落云本不欲搭理,却忍不住问:“到长安后,咱们住哪儿?”
霍临风说:“睿王府。”
容落云心头一惊,睿王府,三皇子那儿?还未来得及追问,霍临风道:“此番随从颇多,又要提防陈若吟的手下,因此驿馆和客栈都不方便。”
三皇子向皇帝提议,暂住睿王府,既稳妥,又能显出对霍家的看重,皇帝便允准了。
霍临风问:“有问题吗,小蘅?”
容落云听出弦外之音:“没有……”却莫名发虚,转身骨碌到霍临风的身旁,摸着手上的玉戒指。
哎呀……感觉不太妙啊。
第98章
门帘一掀, 走出个衣衫不整地人来,看模样是刚起。
“相爷, 仔细着凉。”那么快, 管家抖搂着水貂披风,给檐下的陈若吟裹上。裹紧了, 陈若吟有些僵地立着, 慢慢说道:“这一冬可真够冷的。”
管家忙应:“左右无事, 相爷怎不多睡会儿。”
这一句“无事”戳在陈若吟的痛处,他吊着眼梢, 语调立刻跟着变冷:“当然无事, 皇上眼下疑我、查我,就差没拘了我, 不必办差,还能有什么事?”
管家道:“宫里来消息, 皇上这几日病痛难当,连早朝都要太子代持。”见陈若吟的神情松缓些,“太子主持大局,相爷放宽心。”
陈若吟轻哼:“本相心宽得很, 这点风浪就想掀倒我, 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他望着庭院里的砖石, 中秋当夜被蒙面人毁掉, 换了新的,铺的是铜钱纹与莲花纹。至于那两个蒙面的刺客,一个估摸是霍临风的手下, 至于另一个,八成是不凡宫的容落云。
派去西乾岭的暗卫禀报,容落云离宫多日,应当不会有错。
角门进来一人,未穿官衣,一副江湖人的打扮,显然是外出归来不久。至阶前,他躬身说:“相爷,霍临风的队伍已到西柳庄了。”
陈若吟冷笑着:“不愧是行军出身,步子可真快。”凤眼半阖,掩住一小片精明,“阿扎泰呢?”
对方回答:“阿扎泰一路与霍临风的亲随同坐马车,无法下手。”
亲随,想必就是容落云了,听罢,陈若吟心不平气不顺,摆摆手将对方挥退。物证已经上呈,如今人证也越来越近,前者可以说是伪造,后者呢,除却灭口有什么法子。
陈若吟烦得生倦,转身朝屋里走,摇摇晃晃叫管家搀扶着。管家劝道:“相爷,莫太伤神,再睡一觉罢。”
掀帘进屋,陈若吟恨道:“睡什么睡,霍钊那个老匹夫入我的梦,搅得我不得安宁!”
帘子悠悠落下,里头的叫骂声听不真切了。
长安城三十里外,西柳庄,骁卫军守着驿馆,隔绝一切闲杂人等进出。驿馆内,定北军队伍刚用过饭,正在歇脚。
桌上一壶沏好的茶,霍临风斟两杯,朝门口瞧了一眼。
容落云端起另一杯,问:“仅有三十里便抵达长安,何必歇这一会儿?”
霍临风道:“不急,黄昏前赶到即可。”
最后一句刚落,张唯仁从门口进来,摘掉斗笠,大步行至桌前。他提前两日离开塞北,单枪匹马走得快,已在长安城内查探一遭。
霍临风斟第三杯茶:“坐下说。”
“谢将军。”张唯仁落座,端杯饮尽润一润嗓子,“将军,长安城内一切如常,客栈、酒肆、妓馆等地,无可疑人士。”
先前,陈若吟招买江湖人潜在塞北城中,此番调查,是以防那厮故技重施。张唯仁又道:“陈若吟近日待在丞相府,未曾出门,至于宫墙之中,皇上身子不好……”
霍临风失笑:“你连皇宫也能探到?”
张唯仁说:“将军抬举我了,只是听说城内不少名医被请进宫,我由此推测。”
从宫外请名医进宫,说明宫内的御医已经束手无策,可见皇帝病得厉害。霍临风与容落云相视一眼,未吭声,又各自饮一杯茶。
半晌,霍临风问:“睿王如何?”
容落云垂着眼,仿佛事不关己,而一双耳朵却竖着,心里头又开始发虚。张唯仁禀报道:“许是将军要暂住的缘故,睿王府加强人手,每时每刻都有骁卫军巡逻。”
这在预料之中,霍临风又问:“那睿王和旁人有无往来?”
张唯仁答:“睿王行事缜密,属下未探到。”
待事情一一禀明,张唯仁匆匆走了,不跟随定北军的队伍。霍临风和容落云稍晚片刻,动身上路,离开了西柳庄。
马车里,容落云看守阿扎泰,驾车的骐骥原是小兵,在蓝湖一战中甚为骁勇,立了功,便得霍临风赏识提拔成骐骥。说来也巧,这名男儿叫田彻,家在岩厝岗,容落云奔赴塞北时在他家暂歇,田大嫂便是他的亲娘。
这一路,定北军共三十精兵,眼下离长安近了,前来迎接的骁卫军跟随在后面,瞧着颇为煊赫。
至夕阳将落时,他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长安。
上一次来,还是父子同行,如今却已相隔阴阳,霍临风的神情显得落寞,只一瞬,待马蹄踏进城门,他眼中的情绪便全部遮掩。
道旁聚着不少百姓,好奇地、憧憬地围观,忍不住交头接耳。
“那就是霍将军,定北侯的次子,真威风。”
“快瞧定北军,听说一百个骁卫也不敌一个定北军,真的假的?”
“马车里是谁啊,是不是将军夫人?”
……
容落云坐在车舆内听得分明,什么将军夫人,长安的百姓惯会胡吣,他轻轻推一点窗,暗窥两眼,认得这条长街。
行至街尾,一队侍卫恭候着,是睿王府的亲兵。
拐过去,街面已经肃清,没有喧闹围观的行人,霍临风遥遥望向睿王府的门前,见一人负手而立,皇子服制,正是睿王孟霆元。
晚霞最浓艳的时分,车马俱停,霍临风跳下马背,与下阶相迎的三皇子对上。他为臣子,率先抱拳行礼:“要睿王久等,见谅。”
孟霆元笑着:“霍将军客气,一路跋涉辛苦了,快入府安顿罢。”他说着,目光在定北军的队伍中流连,三十精兵各个铜浇铁铸,生面孔,没有他认识的。
霍临风发觉,问:“睿王在寻谁?”
孟霆元一怔:“没什么……怎不见阿扎泰?”
霍临风道:“在马车里。”说罢朝马车走去,打开车舆木门,田彻将阿扎泰拽下来,押解着送到孟霆元的面前。
此乃极重要的人物,孟霆元吩咐:“先关入府内,好生看管着。”
待亲兵将阿扎泰弄进去,孟霆元看向马车,如火红霞之下,容落云探出车舆,奔波一路,倦态却盖不过风姿,搭着霍临风的手从马车跳下。
霍临风不动声色地攥一把,不咸不淡地说:“睿王寻你呢。”
容落云抿抿嘴,无法,硬着头皮随对方往前走,相隔三四步时,与孟霆元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见面。只一眼,他便低下眼睛,满脸写着——“我与此人不熟”。
孟霆元静默片刻,道:“快入府罢,霍将军请。”
霍临风做个“请”的手势,跟随孟霆元拾阶进府,容落云跟在他后头,许是闹他,又像是哄他,竟三番五次踩他的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