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84)
将士道:“将军独行必定快速,整队人马便拖沓些。”
如此说着,容落云倏地眼睛一亮,惊喜道:“回来了!”他失了规矩,把人家正儿八经的定北军,当成自己不凡宫的弟子,使劲一拽,“快看,将军回来了!快吹响号角!”
将士赶忙答应,随后眼前一晃,那公子已经跳下了高塔。容落云轻巧落地,不等站稳便疾步奔出,手中还挥舞着塔上薅下的小旗。
临风纵着乘风,银灰铠甲承着晚霞余晖,在队伍的最前方驰骋。远远的,他望见容落云那般兴奋,回应般扬了扬手中的决明剑。
“吁!”近至营前,霍临风勒缰停下,道:“归营修整,听候副帅的调遣。”
身后人马陆续入营,脚步牵连起阵阵尘沙,待旁人走尽,容落云立即上前几步,手欠似的拉扯缰绳,问:“你为何不进去?”
霍临风探出手,答非所问:“上来。”
容落云说:“做甚,我不乱跑。”嘴里这般说着,手却搭上去,眨眼便跨在了马背上。霍临风环在他身后,铠甲冷硬,硌得他后背酸疼。
马首掉转,朝着东边奔去,霍临风的手掌捂住容落云的小腹,作恶般按了按,道:“你是不乱跑,却在高塔上闹腾。”
容落云有些难为情:“你看见了?”
那点眼力还是有的,霍临风问:“来营四日,你猜底下的人怎么说你?”
容落云一怔,前两日还不熟,这两日与钦察部族交战,怎的,竟还顾得上关注他么?他不知,微微扭脸用余光睥睨:“夸我长得俊?”
霍临风低头轻撞,磕在这厮的后脑上,道:“大漠风沙吹得你脸皮厚了。”骑快些,伴着呼呼风声,“有的说你是军师,有的说你是霍家的亲戚,依我看……”
容落云问:“你看什么?”
霍临风答:“依我看,你再如此不知收敛,我出战时含情目送,我归营时喜不自胜,巴巴地等着,偶尔还要顶嘴撒娇,恐怕人家当你有毛病。”
容落云赧然地盯着马鬃,他竟那般轻浮?细想片刻,似乎的确那般轻浮……那,他小声道:“有毛病也不碍旁人的事,我乐意有毛病。”
霍将军心中熨帖,偏偏嘴上要坏一句:“愈发不知廉耻。”
言语间到达地方,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碧蓝色的湖水,若说灵碧汤翠意无两,此处的蓝湖则更是天下无双。
容落云看痴了,忽略霍临风推他,连被抱下马也没有察觉,甫一落地,他踩着细细的金沙跑到湖边,被湖面的晶光晃了眼睛。
半晌,他问:“能喝吗?”
霍临风失笑:“快喝,我要下去洗澡了。”
容落云闻言抿抿嘴,踌躇两步,然后抽开衣裳的绳结。这动作是要下水同浴,霍临风见状,剥除铠甲大步上前,将人单手夹起来,一颠一晃地踏入了湖中。
暴晒整日,湖水不算太冷,至胸口深时霍临风把容落云搁下。岂料,容落云缠着他不放,解开小髻飘散着,一股子放浪形骸的样子。
“你做什么?”霍临风问。
容落云答:“我不知廉耻。”
他缠得更紧些,浸着湖水滑溜溜的,肉贴肉地转移到霍临风身后。如此像是背着,他伏在那肩膀上蹬腿,迫使两人游出去一截。
渐至深处,容落云蔫儿了:“有点怕。”
霍临风擎等着这句,翻身张手,将容落云妥当地抱住。手掌在水下托着那两瓣屁股,即使重重地揉,容落云此刻也不敢不依。
营中备着热水,没道理特意跑来洗澡,容落云忍着难堪问道:“你是不是想……”
霍临风说:“宝贝东西,好好瞧瞧这片湖。”
容落云被“宝贝东西”冲昏头脑,哪晓得瞧湖,一双眼都湿漉漉地黏在霍临风身上。“你想做什么,”他几乎献祭一般,“……都可以。”
霍临风道:“我想让你借湖水设计一阵,助我杀敌。”
容落云愣住:“就这样?”
霍临风颔首:“不然还有什么?”
容落云红着脸摇摇头:“没、没什么。”他答应下来,敛目埋首,不尴不尬地抿住嘴唇。
亏他以为……罢了,塞北的臭兵,可真没意思。
第86章
蓝湖再晶莹, 天一黑便也黯淡了。
湖边的金沙堆上燃起一簇篝火,像艳阳砸落, 照得人满面红光。容落云就坐在这团红光里, 周身裹着光晕,两腿并膝, 双手扒拉着膝头。
这是一副分外安生的模样, 其中又藏着点百无聊赖的意思, 半晌,他用枝子将火堆拨旺些, 张开手烘着, 手心被熏烤得热腾腾一片。
又过去一会儿,沙沙声, 是靴底踩沙的动静,容落云扭脸分辨, 冲着黑黢黢的虚空喊道:“是你吗?”
那把嗓子脆生生的,带着欢喜,比大漠的天空还干净。霍临风一步步走近,用素日沉稳的嗓音模仿, 回答:“是我啊。”
容落云噗嗤一笑, 待霍临风也进入火光中, 他瞧见对方手里的野兔。灰黑色, 挺肥,被揪着耳朵放弃了挣扎,看上去很是惹人垂涎。
霍临风把兔子丢容落云怀里, 抹把脸,在冷飕飕的夜间拭下细汗。“这东西跑得飞快,叫我好追。”他抱怨道,俯身去铠甲旁拿剑。
容落云抱着野兔,沉甸甸的,待霍临风提剑走来,不自觉地紧一紧怀抱。“一剑索命吗?”他仰着脸问,“它得多疼啊。”
霍临风翻旧账:“你刺我一剑的时候,不想想我疼不疼?”
“……”容落云噎住,以为霍临风记恨那件旧事,于是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角,拽一拽,讨好之中带着点无措。
霍临风吃这一套,擎着剑,问:“那还杀不杀?”
肚腹咕噜一声,饿极了,容落云抚弄野兔的后颈,忽地,不知怎么施力一捋,那野兔软趴趴地咽了气。
霍临风好生无言,装什么慈悲心,这夺命的手段比谁都利索。一只膘肥体壮的野兔子就此丧命,被剥皮穿起,架在熊熊的火焰上炙烤。
甫一入夜,大漠的温度降得厉害,寒风卷刃不留情面,吹得人禁不住哆嗦。容落云这把细雨江南的身子骨好受罪,蜷着,往霍临风身旁不住地挪动。
手臂挨住手臂,霍临风抬手一扬,将容落云抱在身前,宽衣解带,敞开两层外衫和中衣把人裹住,彼此的身躯在火焰旁相偎。
容落云问:“这两日出战如何?”
霍临风说:“小打小闹,对阵交手,并非真正的开战。”
容落云不懂行军打仗,欲细问一番都无从下口,却又想知道,落个心安。他在层层衣裳下环住霍临风的腰身,更探入里衣,掌心贴着那宽阔温暖的脊背。
摸到细小的凸起,是年岁中征战留下的伤疤。
爱抚缓缓,解了急急的寒风,霍临风低下头,鼻尖轻触容落云的小髻,说:“咱们拿到密函,因此阿扎泰不敢轻举妄动,近日交手不过是试探罢了。”
容落云追问:“那要试探多久?”
霍临风说:“长的话一月两月,短的话七八日,皆有可能。”他拢紧些,双手搂着对方,“倒希望能拖久一点,前期损耗甚多,我军需要时间休整。”
容落云记得密函中说过,螭那军,届时交战取霍临风的性命。“你说,蛮子的螭那军,当真那般厉害?”他不信,“陈若吟为何那般肯定?”
霍临风如实道:“我不知。”他轻笑一声,没法子似的,“霍家精骑,从前莫贺鲁的神射队,凡是勇猛之师必定也是有名之师,但螭那军我从未听过。”
那般神秘,知己不知彼,难免叫人惴惴。
“一来,螭那军许是一直秘密训练的,至今尚未出战。二来,从属钦察部族,以往我军与钦察之间无甚瓜葛,不算了解。”霍临风分析道,“三来,凭空出世,一群高手集结。”
容落云倏地抬首:“高手,江湖人?中原人?”
霍临风说:“何处无江湖,蛮夷之中当然也有高手。”那兔子烤好了,他撕下一只外焦里嫩的兔腿,吹吹,往容落云嘴里一塞。
早就饿得胸背相贴,容落云却吃得犹豫,边啃边思量,敌方的高手究竟武功如何?倘若在霍临风之上,再加一些碍事的小喽啰,到时岂不是真的凶险?
“我……”他咽下一口肉,“我也要上战场。”
霍临风正啃另一只,险些呛着,而后权当作未听清,没搭理容落云。容落云哪肯作罢,举着烤兔腿,大声重复道:“我也要同你打仗。”
仍是无反应,容落云滚两遭,立起来,单薄的身子映在彤彤火光中,手里还紧紧攥着兔腿。他这般滑稽,却又满心情切,执拗地盯着霍临风等一句回应。
霍临风不紧不慢地吃着,吃罢,将骨头朝火堆里一扔,打开水囊再灌两口冷泉。吃饱喝足,他学容落云先前的模样,意图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角,奈何短打利落,只能揪住一点裤腿。
拽一拽,他说:“不行。”
容落云道:“你我二人合力,必定比你一人更稳妥,为何不行?”他蹲下身,“这两日你出战,我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我想跟着你,帮你。”
霍临风明白那种忧心的滋味儿,他尝过,早在容落云独行瀚州时,他便尝了个透彻。然,提心吊胆也比以身犯险要好,他绝对不会答应。
战场对阵与江湖决斗不同,后者才几人,而辽辽大漠到时会有千军万马。杀一个人不难,杀十个人也不难,可是杀一百个,一千个却很难,无情无欲地挥刀仗剑,麻木,空白,将无数条人命斩落在脚下,胜者并非英雄,而是野兽,更是阎魔。
霍临风不允许容落云那般,亦不愿容落云看见自己那般。
火苗噼啪作响,霍临风抬起脸,好似望着一尊闹脾气的活菩萨,这菩萨犟得很,非要渡他。
“容落云,”他叫一声,连名带姓不算客气,“你的爹娘死在这片土地上,如今你也要在这里犯险吗?”
提及唐祯夫妇,容落云脸色微变,却不松口:“这不一样。”
霍临风说:“怎的不一样?他们死在霍钊的剑下,现如今你要为我霍临风出生入死。”他偏过头低笑,些微自讽,如潮的无奈,“如此,霍家也忒无耻了罢。”
容落云不想再听,倾身一扑,兔腿掉在一旁沾满细沙,他压着霍临风,又滚两遭,幕天席地地纠缠在昏暗里。
离篝火远了,光黯眼明,却能瞧得真真切切。
霍临风说:“你我即使无情,这辈子也该我捧着你,弥补你,何况咱们……”后话腻得慌,可意会不可言传,便止住了。
容落云却磨人:“咱们什么,你说完啊。”
霍临风故意说:“咱们好得如亲兄弟一般。”
容落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后腰被揽住,便撑不住笑起来:“去你娘的亲兄弟。”轻声咒骂,尾音藏不住赧然,“明明是夫妻一般。”
霍临风喉结滚动:“那你更应当好好的,否则夜深梦回,岳父岳母来向我问罪怎么办?”这话不成体统,趁容落云发作前便制住,“还有你姐姐,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如何跟她交代?”
提及容端雨,容落云顿时偃旗息鼓,好似一枝倏然凋零的白檀花。离开西乾岭时匆忙,只谎称闭关练功,未见一面就走了。
还有师父,大哥,老三老四,阖宫的弟子们。容落云眼下想来,他与霍临风相识不足一年,竟为了对方,抛下亲友兄弟孤身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