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54)
容落云在阵间移动,拾子落子,将阵法翻腾出花儿来。下人们看得痴了,之后杜铮回来,立在树旁夸张地叫好。
最后一变,整个阵法恢复原状,呈半包围态。
容落云说:“中间部分乃水下精兵,周遭为船舰上的水兵,主辅相合。”他还未说完却急急刹住,环顾一遭改了口,“临风,你叫他们进屋去。”
霍临风说:“你吩咐罢,他们也要听你的。”
这等于宣称身份相等,容落云试道:“都回屋去。”说罢,丫鬟小厮纷纷回下人房,杜铮连忙蹿进了正厅。
待旁人走尽,他望向霍临风说:“戏蛟阵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套阵,独一无二。之前的擒龙阵、行云流水阵,其实皆非我所创。”
“我骗你说是师父教的,后来打马虎眼,只说是我从小喜欢。”他走近几步,“其实是我父亲亲授,虽然我才学到五岁。”
霍临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摆出何种表情。
容落云兴致勃勃道:“我父亲精通奇门之术,曾著一本奇书,名为《孽镜》。”那本书写了整整一年,从他出生那日起,到他一岁生辰那日止。
十七年前逃命时,为免暴露身份,唐祯没有将书给他。谁料双亲遭难,那本书也寻不到下落。他的兴致逐渐消退,遗憾地笑了笑。
这时,霍临风问:“书里是否夹着一张小笺?”
容落云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奔到阶下,微微仰脸看着对方,“《孽镜》完成时是雨夜,我爹写一张素馨小笺夹在里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他至今记得笺上字句:“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霍临风忽然放声一笑:“雨夜赠小儿……”
他曾以为那孩儿已轮回转世,愿奉出这一世的阴德为那孩子积福,愿其来世安乐。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这辈子已经相遇。
容落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为何?!”
霍临风说:“我岂止知道,我还一直霸占你的东西。”他偏过头,凸着青筋朝厅中喝道,“杜铮!”
一阵慌乱的脚步,杜铮取来那书,跌跌撞撞地递到容落云面前。
容落云瞪大眼睛,盯着“孽镜”二字陡然僵住,伸手接过,颤抖地把第一页翻开。那张素馨小笺夹在里面,血迹干涸十多年,遮住了他原本的名字。
这本书为何在霍临风那里?
他抬眸望去,心跳快了起来。
霍临风说道:“因为十七年前,你的双亲逃到了塞北。”他承诺过,再也不会骗容落云。况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疾风来之前,他自己利落决绝地推倒。
“最终取你爹娘性命的人,并非陈若吟的手下。”他说,“而是我的父亲,霍钊。”
十七年前的错事,终于认了。
一切是否都要结束了?
这般快,连黄昏都未等到。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
第55章
侍卫前来禀报:“将军, 容落云去了朝暮楼。”
霍临风道:“暗中守着,直到他无恙地回不凡宫。”吩咐完摆摆手, 侍卫离开, 这一方庭院没了旁人。
戏蛟阵还未收,阵图一股子墨味儿, 太阳也仍是那般明媚。就这半个时辰的工夫, 一切未变, 唯独容落云走了。
听他把话说清,退两步一扭身, 走了。
霍临风坐着门槛, 喊道:“杜铮,端壶茶来。”
他嗓子疼, 估摸是话说多了,那点深藏的情景, 积压的旧事,方才一五一十全都招了。当时晴还是阴,密旨来得有多急,擒人的亲卫共几名, 连唐祯穿着何种颜色的衫子, 唐夫人簪着何种样式的玉钗, 皆交代清楚。
无半句语焉不详, 仔细得叫人不得不信。
茶水端来,他接住对着壶嘴饮下,饮得一滴不剩。杜铮蹲在一旁, 说:“少爷,东西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
霍临风倏地扭脸:“我像在开玩笑么?”往自己亲爹头上揽罪,伤自己至爱之人的心肝,谁会开如此玩笑?
杜铮面露忧色:“可容落云明明不知,少爷何苦要告诉他?”
霍临风勃然发怒,狠狠摔碎茶壶:“我爹杀了人家的双亲,长剑抹颈,两条人命!”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裳:“安然十七载已是侥幸,如今为我一己私欲,明知真相却继续隐瞒?我若那般,与畜生有何异?!”
杜铮骇得发抖:“可是……可是他寻仇怎么办……”
霍临风松开手:“好办得很!”
“他不喜欢杀父仇人的儿子,我认,他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也认,他提剑来寻仇,我便站直了父债子还,偿命!”
杜铮跌坐在地,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霍临风摇摇晃晃,扶着门框站起身来。院中一地阳光,此时望来却觉冷清,好似容落云离开前的眼神。
那人未吐一字,只逃避般退开两步,最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嗓音沙哑:“哭罢,权当替我伤心一场。”
杜铮问:“少爷,还能挽回吗?”
挽回?如从前那般说尽哄人的酸话,再三保证?彻夜不眠地跑不凡宫外,死缠烂打,求得原谅?
霍临风无奈一笑:“我没那个脸了。”
他拾回棋子,收走纸墨,院子干净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这时太阳西斜,终于到了黄昏。
长河边,朝暮楼外面络绎不绝,入夜前正是揽客的时候。裙钗挂着笑,一晃瞧见个熟悉身影,立刻亲昵地相迎问好。
容落云却面无表情,径自登楼,又自顾自寻一处空位。他呆愣愣坐着,周遭喧闹不入他耳,台上歌舞也不入他眼。
清倌经过朝他施礼,佼人经过朝他抛媚眼儿,丫鬟添茶,小厮布菜,谁也破不开他此刻的魔怔。直待容端雨提裙而来,素手抚上他的后脑,才叫他微微一动。
容落云轻声道:“姐姐,我想饮酒。”
容端雨亲自捧来一壶,斟满一盅。容落云仰颈饮尽,热辣的白酒一路烧灼,从喉间滚入了脾胃。他夺下酒壶自斟自饮,第二盅,第三盅……将一壶酒喝得精光。
“再来一壶。”他道。
容端雨瞧出端倪:“你今日是怎么了?”
容落云耍脾气般:“再来一壶!”等酒端来,他对着壶口痛饮,一口气全部饮尽。“姐姐。”他低声问,“你想爹娘吗?”
容端雨一怔,误会容落云是因为思念双亲。她被勾起伤心事,当着众人却无法言说,只得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容落云苦笑一声,笑意褪去后说道:“朝暮楼只有酒壶不成?给我端酒坛上来。”
待酒坛一到,他拎着坛口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二楼栏杆上。仰身倚柱,一副半醉的姿态,擎着酒坛往嘴里灌。
他喝光一坛,微醉变成大醉,双眼睁合泛起一片金星。
那片闪烁星光里,一道身影若隐若现,是霍临风。
霍临风出现做甚?又要对他胡诌什么?胡诌出一场血海深仇还不够吗?
容落云半阖眼睛,里头蒙着一层晶亮的泪水,凝成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爹,娘。”他好似梦呓一般,却又带着万分的小心,“他在骗我,对不对?”
十七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双亲之死,如今告诉他凶手另有其人?
定北侯……霍钊……杀他爹娘的人怎会是霍临风的父亲?!
容落云凭栏起身,踉踉跄跄地沿着围廊行走,抢只酒壶,夺只酒坛,一路边走边饮。行至楼梯,拾阶而上,于无人拐角处停下。
他仰脸朝上看:“你这回小心些,莫撞到我。”
咕咚坐在阶上,他喃喃道:“再故意丢下帕子,我捡到定不归还。”
容落云自言自语,说两句便饮几口酒,饮尽后抱着坛子发呆。他已经酩酊大醉,最后闭目俯首,把脸埋在坛口中睡着了。
约莫寅时,他被人抬回四楼上房,醉得好似一滩烂泥。
一觉睡到午后,容落云醒来时头昏脑涨,神思仍未清明。吱呀一声,容端雨捧着解酒汤进来,停在床边垂眸看他。
他躺着不动,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样子,吓坏我了。”搅动碗中汤水,轻声细语地责备,“从未见你这般过,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容落云醉意难消:“姐,你想爹娘吗?”
又是这一问,容端雨摇摇头:“不想。总想的话,日子没办法过的。”她看向对方,猜测道,“你在为报仇之事烦恼吗?”
容落云反应极大,一猛子坐起身,将那碗解酒汤碰翻。“没错,我在烦恼报仇。”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语气疯癫,“姐姐,你知道吗?原来杀死爹娘的凶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挣扎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对方朝外走,容落云偏头望着,说道:“是霍钊杀的。”只这一句,容端雨顿住回头,愕然地朝他看来。
他忽然一笑:“霍临风亲口承认,是霍钊杀的!”
容落云断断续续地讲述,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颠三倒四。所有话都是霍临风昨日讲的,他原本以为喝醉就能忘记,没想到记得那么清楚。
“姐姐,我不孝。”他霎时染上哭腔,“我对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与你何干?”
容落云说:“许久了……我喜欢霍临风。”
愕然还未褪去,容端雨脸上的血色倒是褪个干净,嘴唇张合,她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喜欢”是何意?又是哪一种“喜欢”?!
容落云垂下头,神情恍如痴儿,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受了天大的刺激,当时平静无澜,几坛酒一浇,几句话一说,眼下便发作了。
他赤足下床,走到榻边推开窗子。
他想去河边,索性纵身飞下。
容端雨尖叫一声,朝暮楼外顿时乱成一团。
半柱香的工夫,一名侍卫策马骋入军营,直奔将军帐中。
霍临风立在沙盘图前,向来是上级等属下禀报,他却急不可待,抬眸便问:“容落云回不凡宫了?”
侍卫抱拳:“他……跳楼了。”
“什么?!”霍临风险些拔剑,“把话说清楚!”
侍卫忙道:“容落云昨夜未走,午后才露面,谁知是从朝暮楼跳下。”眼看将军要吃人,后退半步补充,“他并非寻死,倒犹如发疯一般,跳下楼后向河岸跑去,整个人泡在河中自言自语。”
霍临风问:“他有没有受伤?!”
侍卫答:“因为赤足,仅双脚擦伤一些。”
霍临风心疼得来回踱步,脑中尽是对方描述的景象。如斯傲雪欺霜的人物,醉醺醺,疯癫颠,青天白日从楼中跃下,赤着双足跑入河中,河畔浣衣的,摇橹的,要对他如何指指点点?
他不忍再想,吩咐道:“去不凡宫找陆准和刁玉良,让他们尽快接容落云回去。”
侍卫领命去办,一出营帐与杜铮撞个正着。杜铮拎着大盒小盒进来,瞧一眼主子的脸色,噤声到桌旁搁下。
霍临风正烦闷:“你来作甚,滚回去。”
杜铮说:“估摸少爷未用饭,带了些吃食。”他把食盒打开,食盒旁边还有一只锦盒,“画裱好了,顺便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