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15)
“杜仲。”容落云叫他。
他“嗯”一声,没抬眼。
容落云说:“轻些。”足够了,停下罢,这些拟好的说词堆积喉间,沉吟难言。他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贪恋这手掌予他的热痛,麻麻的,沿着经脉骨骼直往心头上窜。
他甚至坐不住了,两手撑地,身子向后仰,脑后玉冠都摇摇欲坠。忽地,霍临风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软躺倒在地上。
霍临风见状一怔,憋不住笑起来。
容落云痴愣愣望着屋梁,望见鹊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望见霍临风。霍临风俯身笼罩着他,并将手给他。
他别开脸,面颊贴住地板,冷得一颤。未搭那手,他侧身爬起,赤着腿脚连连退入厅堂。“揉好了,没你的事儿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是他此刻的德行。
霍临风说:“那我帮你把鱼倒入花缸便走。”
木桶狭小,几条鱼蜗居又颠簸,已经蔫得游不动了。容落云环顾一遭,好没面子地说:“我没有缸。”
霍临风失笑:“明日我要接兄长过来,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
容落云想了想:“一口缸而已,你帮我买来便是。”
霍临风道:“也好。”低头卷下袖口,边卷边说,“那我投其所好,寻一口描画闺阁之乐的,仙裙环佩,椒乳玉丘,想必宫主一定喜欢。”卷好抬首,厅中灯火昏黄,容落云叫他挖苦得面红。
于是他又问一次:“要不要同逛?”
容落云认命地点点头,不甘不忿,好比赶鸭子上架。霍临风笑着告退,转身披星戴月,衣摆甩动散落一路英俊神气。
人一走,无名居陡然无声。
周遭恁般安静,天地俱为之悄悄。
容落云进入卧房,脱衣上榻,拧着身子看一看小腿肚。红了,斑斑驳驳尽是指印,探手一摸,烫得很,又鬼使神差摸把脸,也烫得很。
怪不得面颊贴住地板时很冷,原来他的脸太热了。
容落云“嘭”地躺倒,要把床砸出坑来,蒙住蜀锦被,蜷成弯月状,于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莫名其妙地、意味不明地嘟囔:“——杜、仲。”
那杜仲已达千机堂,拐入竹园才松了口气。
楼中竹梯老旧,拾阶一踩便咯吱不停,上二楼,霍临风扎入卧房。他合衣而躺,手臂枕在脑后,将身体一寸寸放松。
今晚惊险,若非他耳聪手快,恐怕要被容落云逮个正着。为了遮掩,还说些关怀的酸话,为了逼真,还蹲于檐下为其揉腿。
霍临风捏一捏眉头,他所做之事乃掩饰或讨好,总归不是真心。然而他在切切实实做的时候……心无不甘,情无不愿,言语招逗甚至乐在其中。
纠结半晌,他砸了床榻一拳。
闭目,脑中浮出一切之重点,鸽脚纸条写着嶙峋小字——虎疾待愈,暂不可期。
虎,意指他霍临风,染疾未愈,与他递给朝廷的说辞相同。不凡宫果真与长安有消息往来,是勾结命官,还是暗做爪牙?他抬手拽下帷帐,来日方长,且行且辨罢。
一夜过去,无名居的白果树凝了一层朝露,瓦灰信鸽飞出鸽笼,于廊下窗棂收翅。房中床沿搭着一手,修长食指稍抬,鸽子飞掠抓住,一双豆眼滴溜溜地转。
容落云摘下纸条,看完一哂,怪不得霍临风仍未露面,原来虎入江南成了病猫。
他下床沐浴更衣,穿一件窄袖常服,将头发高高扎于脑后。神清气爽,正欲出门却见鸽子没回笼,抓着窗棂看他。
他一头雾水:“连夜飞回辛苦了,吃食儿去罢。”
鸽子跳了跳,不走。容落云急着出门,张嘴眯眼拟一声猫叫:“——喵呜!”鸽子以为天敌来抓,登时挥翅飞走。
第三道子门后,霍临风已经到了,还捧着伙房刚做的蒸饼。吃到第二个,目及远方微微一怔,百步开外,容落云竟骑着一只小毛驴,慢腾腾靠近,脑后马尾肆意摆荡。
隐隐的,还哼着小曲儿。
待对方近至身前,霍临风乐不可支:“宫主,早。”瞧瞧驴脸,再与容落云对视,“没用饭罢,吃不吃蒸饼?”
容落云点点头,他明白这厮笑什么,可是坊集人多,大马难行只好骑驴。霍临风笑完,捧着油纸问:“你吃荤的还是素的?”
容落云说:“都吃。”
霍临风索性全数奉上:“那都给你,我牵驴。”
二人出宫去,初晴的天,影子照出来淡淡的,一个只顾着低头吃饼,幸好另一个牵驴走得很稳。
到达城西的坊集,人稠铺密,叫人眼花缭乱,容落云走马观花,索性下驴与霍临风并行,边聊边走,经过一处摊前停住。
小贩是位老孺,摊子不大,竟是些手工活儿,绢帕、攒丝钗、绣鞋种种。容落云手指刺绣纨扇,建议道:“你可以买一把送给心上人。”
霍临风琢磨,他的心上人……请问哪位?容落云自顾自说道:“我昨日发现,宝萝总是执扇遮面,那你送扇子定能搏她欢心。”
霍临风恍然大悟,暗道投其所好果然管用,容落云竟朋友般出谋划策。“谢宫主提点。”他低头挑扇,可是挑兵器在行,这些玩意儿瞧着都一样。他忍不住问:“宫主,你中意哪个?”
容落云支吾:“黄色那把。”
霍临风抽出,素白扇面桃丝扇柄,绣的是一株白果树。老孺说:“这柄贵些,两面绣可费工夫呢。”翻过一看,背面鹅黄扇面,绣的是一株清白玉兰。
两个大男人,一个喜玉兰白花,一个喜白果黄叶,对着这把扇齐齐心动。霍临风买下,包好塞入驴背挂袋,继续朝前逛了。
途经论茶居,里头口艺人一拍案,声情并茂的故事流淌到街上。霍临风一听,怎的那么耳熟?定睛一瞧,台上之人湛蓝罗袍裹身,竟是杜铮。
他停住,这呆子在做甚?!
实在不能怪杜铮,主子一入宫门将他忘却,他只好找些事做。讲故事省力,他随便说说北边的趣闻,便能引得听客欢喜,得恁多赏钱。
容落云问:“你认识?”
霍临风好没面子:“我兄长……”
他们进去饮茶,临窗落座,容落云盯着杜铮端详。瘦削肩,细长眼,开口便知中气不足,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他又看霍临风,对方气沉丹田稳如青松,由骨到皮没一处不英俊。
“你哥哥和你好不像。”他说,“看来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霍临风掩着心虚,为容落云将茶斟满。恰逢杜铮拍案,故事讲到高/潮,周围茶客竟纷纷落泪,仔细一听,讲得是北边一深门大户,小厮与丫鬟私定终身。
一人哭道:“那小厮离府参军,小丫鬟定要嫁作他人妇了。”
杜铮撩袍拭泪,小厮参军走,丫鬟望其归,却天不遂人愿,少爷将丫鬟收了房,待七年后小厮当上将军归来,只剩物是人非。
霍临风险些喷口热茶,这呆子在胡吣什么?一扭脸,却见容落云支着下巴,模样格外认真,待故事讲完还跟着长吁短叹。
掌声雷动,杜铮捧着小碗要赏,一圈绕完行至窗边。少爷!他瞧见霍临风,眼中登时蓄水儿,又瞥见容落云,于是把眼泪生生倒流回去。
霍临风咬牙:“哥哥。”
杜铮一抖:“……弟弟。”
容落云旁观“兄弟情深”,口润舌清后想起花缸还没买,于是搁下茶钱走人。霍临风抱肘跟在后头,杜铮牵驴,三人在街上闲逛。
一处摊前停下,容落云兀自挑选,那主仆二人等候。杜铮小声问:“少爷,怎的当大弟子还陪逛呢?”
霍临风说:“还给捏肩捶腿呢。”
杜铮痛心疾首,霍临风懒得理,上前陪容落云挑选。
十来口陶缸垒着,容落云欲买素面无花的,奈何素面的太大了些。正纠结难定,霍临风走来身旁轻巧地说:“大有何妨,再给你捉几条鱼便可。”
容落云点点头,一副听人劝的模样。取下荷包付钱,说时迟那时快,撞来一人抢夺荷包飞奔而去。
“杜仲!”他脱口而出……犹如小儿告状。
霍临风道:“等着。”说罢追了过去。
熙熙攘攘,容落云独立春风,目光追随但寸步不移。
第18章
长街人潮拥挤,跑不快,霍临风单凭腿脚便速速追上。
他将小贼擒住,仔细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小贼却凹着双目,面如黄蜡,整个人瘦得像一条脱水的干菜。
霍临风夺下荷包,一松手,少年非但没有逃跑,反而体力不支跌倒在地。旁边有一条窄巷,这时巷中冲出一位老翁,步缓情急地跑来。
原是一对祖孙,祖父亦面黄肌瘦,似乎生着病,没走到跟前便昏倒了。少年见状,用尽力气爬到老翁身边,用力抱住哭喊。
周遭行人停下,对这副惨状议论纷纷,心肠软的甚至掉了眼泪。霍临风煞是无言,如此情形,他不像失主,反倒像抢钱的恶霸。
他上前一步:“我且问你,为何偷盗荷包?”
少年惧怕道:“祖父快要饿死了,我要给祖父买口吃食。”
这理由看似荒唐,但霍临风俯身,近距离看了看老翁。他曾围困敌军精骑于绝地,人与马活活饿死,情状与老翁颇为相像。
一条性命挣扎于眼前,霍临风掂着荷包,从自己袖中掏出一枚碎银。“去买口吃的。”他丢给少年,“吃饱再犯,我便折断你的双手。”
少年感激涕零,再三做了保证。
霍临风就此作罢,朝回走,距离三五十步时看见容落云。相隔贩夫走卒、男女老少,容落云一株白杨树似的立在那儿,风吹不动,人挤不移。
他阔步过去,递上分文未少的荷包。
容落云接住,向后张望:“贼呢?”
霍临风说:“跑了。”
容落云刚才还乖而有礼,登时横眉冷眼:“你连区区毛贼都抓不住,也配为不凡宫效命?”
霍临风如实回答:“抓住了,但我放了。”他将详情描述一遍,暗暗头疼,毕竟容落云乃匪首恶徒,恐怕定要取那祖孙性命。
不料,容落云听完反问:“你有没有给他钱买吃的?”
霍临风点点头,心下迷茫。
容落云再无可问,也不追究,扭身去找摊主付钱。半人高的素面大缸,老树粗的口径,他轻松拎起绑在了驴背上。
继续朝前逛,行走一段至捉贼的巷口,那祖孙二人坐在墙根儿底下。老翁昏沉,握着半块热糕,少年握着另半块,欲狼吞虎咽但又舍不得大口吃完。
容落云静静望着,少年看见他,居然主动跑来认错。他想,这并非惯偷,更像是无计可施走一回歪路,便问:“家在何处?”
少年道:“瀚州,逃灾过来的。”
瀚州距西乾岭北去三百里,是块富庶的宝地,不过若逢天灾谁也无法。容落云偏头,目光投入窄巷之中,但见成群乞丐于巷中休憩。他踱至巷口瞧得真切些,汉子妇孺,黄口小儿,俱因饥饿而萎靡不振。
他解下荷包,反手丢给霍临风,吩咐道:“买些顶饥的吃食分给他们。”
霍临风得令去办,杜铮跟着,主仆俩就近买来些糕饼,一入巷口便被饿狼似的灾民抢夺一空。
角落隐有嚎啕,是一垂髫女童,容落云穿行至女童面前,蹲下问:“小姑娘,你为何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