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23)
府中弥漫一股腥臭味儿,湖面浮尸若干,水也馊了。刁玉良脱得一丝/不/挂,卷两片树叶堵住鼻孔,扑通跳入水中。
容落云立在岸上,掏出帕子掩住口鼻,被皂荚香抚平神经。“宫主?”霍临风忽然出声,盯着那帕子,“你我客栈初遇相撞于楼梯拐角,我遗失的帕子叫你捡去,为何不还我?”
容落云瓮声瓮气:“好理直气壮,这帕子真是你的吗?”
霍临风说:“那还有错,难不成是你的?”
容落云双眼一弯,笑得得意极了。“本来就是我的,某夜宿在朝暮楼,从窗间飘落了。”他叭叭絮叨,却见对方眉头深锁,顿时有些奇怪。
霍临风心中暗惊,兜转一遭竟拾了容落云帕子,那源头呢?是风尘女子赠的贴身物,还是采花窃的战利品?
容落云问:“怎么了?”
他退开一步,冷冷说道:“阴差阳错,宫主好生收着罢。”
容落云觉出不对,迈近一步直勾勾瞪着,无声询问。对方又退,他又进,再退再进,直把人家逼迫到湖边。霍临风心中芥蒂,却想都未想便张手挡住容落云,生怕湖水冲撞。
对峙未果,这时水花四溅,刁玉良怀抱一物蹿上木道。他野狗般甩甩小辫儿,跑来将东西呈上,镜匣那么大,层层油纸包裹,打开是五本账簿。
还未翻看,一弟子前来禀报:“宫主,新派的知州人马进城了。”
容落云闻言将账簿包好,命众人迅速撤离。坐马车离开,沿街慢慢向城门驶去,行至主街,与知州的队伍恰好迎面。
霍临风耳聪目明,远远地望见为首之人,愈近愈觉面熟。那人气质儒雅,清瘦却挺拔,萦着浓浓的书卷气,恰逢一侍卫说道:“沈大人,主街后面便是府衙。”
沈大人……他恍然顿悟,这位新任知州许是沈问道之子,沈舟。
背后,容落云将布帘撩开缝隙,暗中凝视沈舟走远。他默然出神,许久才回魂说道:“回去罢,城中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霍临风捕捉到这一句,沈舟上任便不必操心,莫非容落云认得沈舟?他未发一言,扬鞭驾车出了城门,再度返回山顶禅院。
天黑之前,不凡宫众人陆续回来,全待在院中。
霍临风嫌挤,仰卧树间闭目假寐,心中却盘算容落云的所作所为。抛开报仇,擒狗官、夺账簿、命令布施散银,桩桩件件都尽了官府职责,如今官府来人,他便一股子功成身退的架势。
正琢磨着,容落云在屋中唤他。
他下树进屋,炕上陆准和刁玉良无聊透顶,在掰腕子,容落云与段怀恪坐在桌边查账簿。见他进来,容落云将两本账簿一推:“杜仲,你将贾炎息和这两本账簿一并送到官府,当心点,别叫人看见你。”
抓好,审好,还送到眼前,新知州真是省力。霍临风领命去办,立即出发。
待人一走,容落云觉得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他伤势未好,引来段怀恪关怀:“你去睡罢,我来看剩下这些。”
容落云瞄一眼炕,老三老四鸠占鹊巢,已经将里面占领。他踱去躺在外面,刚沾枕头便腿上一沉,陆准从后勾着他,还吧唧嘴。
他反肘一顶,陆准险些呕血:“二哥,你我生分了……”
刁玉良又挤来,把手往容落云脸上捂:“二哥,那暗格都腐啦,你闻我的手腥不腥?”
容落云烦不可耐,将被子一蒙不予理会,老三老四只得相拥取暖。许久夜深,屋中彻底安静,屋外也没了人声。
恍恍惚惚快睡着时,他动耳听见有人上山,霍临风归来了。
渐近,进入禅院,至门外,停留片刻又离开禅院,始终没再返回。
容落云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捧着那碗红烛走出门去。众弟子倚墙酣眠,他环顾一圈又走出禅院,昏黑不明中看见霍临风坐在石阶上。
“杜仲。”他叫。
霍临风回头却未起身:“宫主,办妥了。”他以为容落云等他汇报,说罢催促,“很晚了,回去睡罢。”
容落云却朝他走来,迈下一阶坐他身旁。
四方俱黑,就这支蜡烛有光,不过看彼此的面容足够了。忽有风来,霍临风侧身抬手,一手护着火苗,一手揽着对方后背。两肩挨住,低眸抬眼难免对上。
这几日相处,容落云已经习惯这般呵护,不躲不动,任由对方为他挡风。他忽然问:“今日在湖边,为何因帕子对我冷眼?”
霍临风不想说这个:“是属下放肆。”
容落云猜测:“你以为是哪个美人的,所以失望?”对方摇头,他又猜,“你喜欢得紧,不想还给我?”对方仍摇头,他恼了,托住霍临风的下巴掰过来,“你是哑巴不成?”
霍临风问:“宫主这帕子如何得来?”
容落云答:“姐姐绣的,送我的生辰礼。”
霍临风一愣:“……”愣完似觉不够,张张嘴又是一怔。他完全没想到此种可能,容端雨绣的,没错,无名居植着白果树,可见容落云喜欢。生辰礼,怪不得容落云珍贵那帕子,原来是生辰礼。
他难得露出一副傻样子,恍然,高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更始料未及的是,容落云掏出帕子:“此物与你有缘,我本想赠你谢救命之恩。”
霍临风闻言夺下,紧攥着,甚至将容落云一把搂住。容落云手一松,盛蜡烛的小碗沿着石阶滚落下去,清脆得像一串风铃。
“宫主,你刚刚猜对了。”
“什么?”
这风铃音中,霍临风低声:“我喜欢得紧。”
……亦欢喜得紧,后半句他忍住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将军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手绢,而容落云回西乾岭的第一件事:姐,再给我绣一条罢!
第25章
蜡烛滚几圈熄灭了, 小碗也不知碎在哪一阶上。
黑黢黢的,霍临风松开容落云, 拥抱过后有一丝尴尬。落水时抱过, 前几日受伤也抱过,清晨在炕上更是抱得紧密, 可是都和眼下不太一样。
那些拥抱是照顾、支撑、取暖, 此时此刻却不同。
至于有何不同, 霍临风鲜少抱男人,不知, 容落云鲜少被男人抱, 亦不知。虽然谁都不知,但紧张害臊均有一份。
霍临风轻咳掩饰:“宫主, 那我收下了?”
容落云连假咳都不会:“嗯,收着罢。”
对话结束, 再次陷入一阵沉默,似乎月黑风高没什么别的可聊。山风又至,容落云马尾飘荡,轻轻给了霍临风一耳光。霍临风搓着脸没话找话:“其实出家也不错, 剃光头发落得方便。”
容落云努力接话:“嗯, 我看送饭的小和尚总笑嘻嘻的。”
霍临风说:“那个小和尚从小就在寺中, 辈分不小。”他声情并茂, 仿佛怕对方没兴趣听,“昨夜绑贾炎息时,看见小和尚支使别人干活儿, 还挺威风。”
容落云极配合:“真的吗?看不出来小光头那般厉害。”
两个人一言一语,仗着漆黑看不见,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嚼完寺中弟子的舌头后,眼看又要踏入沉默,容落云绞尽脑汁想出句新的:“你烤的兔子真好吃。”
行军驻扎免不了烤野味,霍临风拿手得很。说到吃食,自他来到江南尝了各色点心,但他独独惦记塞北侯府的蒸梨,嫩香的梨片用桂花糖水蒸熟,热吃冷嚼都分外可口。
容落云听得认真,忍不住问:“你家乡濯沙岛还有哪些有趣的?”
霍临风回忆起塞北城池,酒肆勾栏,大小的铺子,总塞给他热饼的老孺。兜转一遭到定北侯府,数不清的堂院,各屋叽喳的婆子丫头……他许久没想家了,偏生容落云勾他。
他说:“我家中植着一棵玉兰,白色的花,开时很香。”
容落云说:“你若喜欢,可以在竹园种上一棵。”
霍临风曾有过这个念头,但是打消了,毕竟迟早要做回他的将军。他懒得想那么远,此刻还没走,他是杜仲,穿衣浣发擦嘴疗伤,大半夜不睡觉陪宫主闲聊的弟子。
他将帕子妥当揣好,防患于未然地问:“宫主,既然送我,便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回去罢?”
容落云答:“当然,送给你便是你的。”
冰凉石阶被坐热,夜实在深了,他们回禅院休息。屋中段怀恪趴在桌边睡着,陆准和刁玉良在炕上打鼾,屋外院墙则靠着众位弟子。
行至门前,容落云问:“你睡哪里?”
霍临风答:“树上窝一宿,左右明日就回去了。”
容落云念叨:“禅院暂住几日,竟没拜拜菩萨。”
说罢俱是一顿,目光缠上目光,羞愧又狡黠。来前大开杀戒,来时见了血光,来后偷吃荤腥,他们两个把佛祖忤逆透彻。
霍临风问:“要不,趁此时没人去拜拜?”
容落云“唔”一声:“也好。”
一个未进屋上炕,一个没纵身上树,二人黑灯瞎火下山去,要向佛祖忏悔赎罪。于黑暗中走下石阶,踩空打滑十几次,后来神龙无形那位牵住八方游那位,总算磕磕绊绊地下了山。
寺门紧闭,寺中弟子皆已睡下。
踱至寺墙外,容落云内伤未愈使不出轻功,他好自觉,凑近勾对方的封腰。霍临风踉跄半步,捉住容落云的手向后移,令其搂着自己。
他亦揽住对方,纵身便跃入墙内。
这是一间山中小寺,贡香火钱的人少,黑夜连盏灯都舍不得点。他们悄悄进入殿中,檀香味浓,照来的月光淡淡,隐约能看清佛像的轮廓。
他们并肩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未赎罪孽不敢求保佑。霍临风从前在佛龛前浑言,眼下有些难以启齿,便叫容落云先说。
容落云开头:“此行杀戒大开,孽障深重,求佛祖宽恕。”
霍临风跟道:“所杀之人恶贯满盈,请佛祖明察。”
容落云又说:“满身血光冲撞佛祖,实在失礼,求佛祖原谅。”
霍临风又跟:“望此后金刚护体,请佛祖庇佑。”
容落云再道:“因口腹之欲破除荤戒,求佛祖责罚。”
霍临风再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请佛祖理解。”
三桩罪孽说完,容落云气得推了霍临风一掌,这人怎的句句开脱,想把佛祖气死不成?霍将军好生叛逆,嘟囔道:“佛祖若是显灵,便不会死那么多灾民了——”话音未落,他被容落云一把捂住嘴唇,还被锤了一拳后心。
霍临风咳嗽两声:“宫主……轻些。”
容落云讥讽道:“娇娥的粉拳尝多了,受不住我?”
佛前不好撒谎,霍临风闭嘴敷衍过去。罪已赎完,二人继续合掌叩拜,容落云虔诚得紧,闭目默念后深深跪伏,久久才起身。
霍临风正色,他为己无甚所求,最终许了旁的。
拜完,他们悄悄离开正殿,翻出寺墙离去。两个人行至阶前,苦登四百阶就为那拥挤的炕、硌人的树?好不划算。正犹豫着,忽闻身后铁蹄刨土,是停在墙角的马车。
那马车是贾炎息的,宽敞不说,丝垫团枕俱全。他们有了容身处,登上马车,闭门关窗各自挨着车壁躺下。他们又同时忆起灵碧汤一游,当晚也是宿在马车中,两手握了整宿。
乌麻麻只闻呼吸,霍临风问:“冷不冷?”
容落云诚实道:“有一点。”
衣衫窸窣,嗒,封腰小扣解开的声音,一阵布帛摩擦,窄袖外袍和外衫叠着脱下。霍临风为容落云盖好,然后爹训儿子似的说:“暖了,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