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19)
终究是上天作孽啊。一边是待嫁的闺阁少女,一边是恪守清规的僧人,两边都动了心,却只能往死里憋着。天下之大竟没有能容下他们的一山一水,一村一落,终究是心魔了。
“好一个一心人。”太后怅然所失道,自己与大师这段说不得的怨缘注定是今生业力了,怎能再看他生前的俗家弟子误走老路,“好孩子,既然你有心,哀家便成全就是,绝不将你盲嫁了。重阳候府一门忠烈,如今几位皇子又正是……”
“太后轻看臣女了。”苏雪自小耳听大哥所言,知道天家的日子难过,如今四位皇子正蓄势待发,大有厮杀血腥之兆,自己本就没有嫁人的心思,更不要说嫁与皇子,故而急急说道:“恕臣女直言,苏雪虽是女儿却志不在此。掌礼仪、佐典籍,常伴太后与佛前,了大师一段心愿,足矣。还望皇太后成全!”
“莫非……你想做女官?”
“愿太后成全!”
皇太后的手指一僵,险些以为见着了曾经的自己,愕然却又欣喜,忙说道:“罢了,到底是大师教过的好孩子,是个懂事的。女官之路遥遥,来日方长,先起来吧,坐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再好好看看。”
“谢太后。”
苏雪不卑不亢地低头谢了恩,到底是侯门嫡女,规矩一点儿挑不出错来,更是得太后欢心。自小常伴佛前,久年吃斋行善,致使苏雪这丫头穿着极为朴素,若不是进宫要些悦目的好颜色,断不会穿这样娇嫩艳丽的裙衫。一头乌黑的青丝随意绾了个垂鬓分肖髻,那发髻间只插着一根白玉簪子,通体透亮的,实在不是太好的玉石。
“这只簪子,是哀家曾经喜爱的,也是最珍贵的。你这孩子与哀家有缘,又有佛缘,哀家今日便将它赏了你,望你不负大师的心愿,这一世能得着自己的一心人。”太后眼中一片慈悲,又有怜悯。
苏雪低了头过来,那支藏了二十个年头的红珊瑚佛手金莲花发簪,从大师手里过到了太后头上,经历了被摔毁被修补,如轮回一般,终于又被人重新戴上了。
土路泥泞,下过雨后更是难走些。但好在已有人用石板搭出可以落脚的石路。廖晓拂揣着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凉庄子里面走。他已几年未曾回来过,庄子一家一户仍旧稀稀落落。少有几个过路人与廖晓拂打个错身,稍稍一瞥,只当他是个在外长工的寻常小厮,长相清秀了些,面色慌张,怕是想家想得狠了。
确是这样,廖晓拂的确想家想狠了。娘亲被她娘家的舅舅带人来拽走的时候他还不记什么事,再往后大哥也进山了,长姐廖贞便扛起这一家子孩儿的养育大任。现下他在太子这处日子过得好了,殿下又赏了银钱,不知大姐婚配与否,可有自己的孩儿了?那姐夫与她是否相敬如宾,是否不嫌弃长姐过门儿还拖着弟妹?
怀着这般心思,廖晓拂往记忆中的那棵老槐树快步走去。他家的屋子是大哥卖身给采参人的时候盖的,只有两间毛坯,并一个黄土胚子搭成的小院儿。碍着廖家没有能做主的当家人,平常的好地是轮不上,只能紧紧挨着那棵四人环抱的大槐树建下,算是小凉庄迁过来踏实落了脚。
那棵老槐树那般高大,小时候他与长姐、大哥和二哥一起环抱才堪堪将它围了一圈。
眼瞅着老槐树近在眼前,廖晓拂换着步子跑起来,心间像揣着一只鸟儿。房子还是那两间,黄土胚子的院墙倒是高了,好几处漏洞被稻草糊泥巴填上,看着刮风也不打紧。
这活计定不会是大姐做的,难不成阿姐嫁了个有手艺的老实人?廖晓拂心中猜出来几分,朝着那扇魂牵梦萦的木门使劲观望,恨不得看出一位身高体壮的庄稼汉,肩上扛着与大姐几分相像的孩儿,一手牵着自己那贤惠温婉的发妻。
眼看着就要跑到地方了,木头门吱嘎一声开了个缝儿,随即出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身条修长,穿一身粗布麻衣,腰间缠着一条白布。
这是戴着孝呢!
廖晓拂愣在门外,认不出这男子是何人,却又似曾相识。那男子正挑了水出门,见着一身青色小袍的廖晓拂也是愣了,两两皆不说话,沉默不语。
不多会儿那男子的眼光停在廖晓拂脸上,似乎终于肯认出那颗泪痣来,挑水的木担哐当一下摔在桶子上,打翻了两桶水。
“晓拂?可是晓拂?可是小弟?”男子忽地认出他来,嗓音高昂,向前跑了两步便拿住廖晓拂的肩膀细细看起来,生怕错认了。
廖晓拂起初不认得他,怕了似的缩起脖子来。可这人的面孔虽然印象不多,张口那声音真真叫他耳熟,不消一刻就鼻酸起来,万分委屈地扑进那人怀中。
“大哥!你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
第 20 章、第二十章
廖子孟是家中最大的兄长,廖晓拂进宫那年他还在马耳山里采参,愣是没赶回来,此事是他心头遗憾。六年过去,当年一走便杳无音讯的小弟忽然出现在家门口,堪比一道惊雷,炸得廖子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晓拂,大哥的晓拂啊!”
廖子孟在山中极危险的密林处采参,与野兽相搏,看着精瘦可力气却大,紧紧地搂住失而复得的小弟,泪珠子在眼眶里满满打转,硬是没掉出来。他当然晓得自己这幼弟是被怎样折磨了,身子失去了什么。可又因常年在山里不与外人交接,肚子里的血泪话一句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搂住自己的弟弟就不想再撒手让他回去。
“大哥,松些,松些力气,我憋着了。”廖晓拂扑进廖子孟胸口这一场哭,被搂得紧了便喘不上气,小声说道。
“是了,怪大哥不好,是大哥没本事,才叫人将你……”廖子孟不想戳他心事,狠着抹一把眼泪,将话咽了下去,拉着廖晓拂就往院子里走,“快!快和大哥回屋说话,大哥给你烧饼子吃!”
“嗯!”
廖晓拂揉着眼睛使劲儿点头,被大哥牵着往熟悉的小院儿里走。先是迈过一道残缺的门槛,进了院子就见院角站了一个弯着腰撒草籽喂鸡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也先是愣了几愣,被大哥吼了几句,扔下簸箕磕绊着朝这边跑过来。兴许是刚开始梳头,绾了个并不规整的丫头髻,跑一跑就松散开了。
院子里好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屋中的人。又见一个书生样的人掀开门帘,抱着的竟是个还不到大腿高的男娃儿。那小书生比廖子孟更认得廖晓拂,放下怀里的小孩儿惊呼一声,叫出了小弟的名字。
“晓拂!当真是你!”廖玉林多年深入浅出地做学,力气比大哥轻上许多,自然抱住小弟时候也不那么生猛,“该不会是做梦!二哥托人送家书可有收到?日日夜夜盼着你能捎封家书回来,真没想到还能把你盼回来!小妹呢?快过来叫人!”
刚刚喂鸡那个小丫头必定是廖依依了,三哥走的时候她不懂事,不知道廖晓拂这一去是做了什么,故而没有那么多心酸的泪水,只知道往常哥哥们经常提起的那位三哥回来了,忙挤上前来,踮着脚尖去够廖晓拂的脸。
“三哥哥好!”
“好!都好!小妹都梳头了!”
廖晓拂早已说不出话来,抱着家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重逢之喜将他的心智都搅迷糊了,早早将宫中的九死一生忘却脑后,拉着哪一个都不舍得撒手。过不会儿膝盖忽地一热,有个什么趴到腿上来了,低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这是大哥的孩儿。”廖子孟二十不到,皮肤有一层常年跑山的黝黑,不过倒将他与二弟三弟的长相区别开,没那么女儿相了,只是脸上一窘,低头摸了一把孩儿的后脑,“文武,快叫人。”
那小娃娃不知看谁好了,只觉得家里从没这样热闹过,也学着廖依依的模样叫了一声三哥哥。
“这孩子……叫什么三哥哥,这是你小叔叔!”廖子孟将孩子抱起来,眼底一片暗沉,“这是大哥的孩儿,如今快三岁了,就是笨了些,说话也不太会,你二哥教着呢。大哥我不懂诗书那些,只会做活,还是玉林给孩子起的大名,叫廖文武,算是盼望他日后文武双全,看他造化吧。”
“大哥……大哥可是成亲了?怎得没见过大嫂?”廖晓拂一听,更不觉得这孩子愚笨,只觉得乖顺,连忙抱过来亲热,在脸上贴了又贴。太监大多是喜欢孩子的,因为他们今生今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儿,哪怕是再狠的大公对孩童都手软几分。
“你大嫂是我在马耳山的山涧道中救下的女子,家人带着她一路逃难过来,路径这处糟了山匪,爹娘都被害了……她也被歹人玷污了清白。我可怜她无依无靠,家中又遭难,将她带回家里救治……那是个好女子,看我一人带着弟妹,家中无人操持,便愿意留下来嫁与我。到底是我命中不该有的福气,生这孩子的时候她便撒手去了。”
廖子孟朝屋内供着的线香一望,那里立着一个并不金贵的牌位,上面刻着一排小字:吾妻戚氏闺名莹生西莲位。廖晓拂定睛一看,这字必定是大哥亲手刻上去的,书写牌位的规矩尽是不对,却饱含夫君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再往旁边看,怎么还有一个牌位?廖晓拂只是扫了一眼就瞪大眼睛,连气都不会喘了。牌位上还有些什么字已然模糊了,只看其中赫赫然然刻着两个千斤般重的字,廖贞。
大姐?大姐竟然……死了?
太子换过一身三品侍卫的锦衣,腰间佩刀,高束着额发,英姿勃发。侍卫锦衣没有太子长袍那样宽松的袖摆,袖口被束带系紧,故而将打破的手背全露了出来。方才放出去打探庄子消息的侍卫已然回来了,护在太子右侧,一边行走一边细细道来。
“殿下猜得不错,打听消息的弟兄回来禀报,说这小凉庄确确实实是从马耳山西侧整村迁过来的。并不是碍着了什么河道,而是西边的盐运司副使看上了山底的风水,私自买通了县丞。那县丞拿了不少好处,干脆命人宣扬碍着了河道,将小凉庄的人从那边撵了过来。”
“一个正五品,再一个正七品的文职,竟然敢在皇城脚下故弄玄虚?”祁谟从没走过这样泥泞的路,时时注意着脚下,感叹此处苦境。
“这……殿下有所不知。”那侍卫一身劲装,脚下生风,此人便是上辈子送太子最后一程的侍卫,名叫张广之。祁谟念在他上一世的善心,这回早早将他收为己用。
“有何不知?”祁谟问道,心里已经打起盐运司的主意。若要复起必定先有财库,修剪人脉、建立暗桩、收兵买卖的,哪一项都是真金白银的拿出去花的。
“既然殿下问,那臣就直说……虽说这地方离皇城不远,可越是偏僻的民村民落,地方衙役越比圣上口谕更有威严,只因为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全靠着父母官吃粮,无人敢反。”
“甚好,盐运司这人你再派人去盯住了。可还打听出别的?廖姓人家到底还在不在了?”
“在的。臣知晓殿下是在打听廖公公的身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探听到廖公公家中确实有两位兄长和一个妹子,却没有他提到过的那位阿姐。”张广之远远支开身后的侍卫,暗声道:“臣又去别家打听,才知道廖公公实在可怜了。每年都有人家将养不活的孩子往宫里送,殿下可知道这和杀子如同一般。宫里的小公公多得跟金瑶池的鱼儿似的,死了又怎样?殿下见着死了几百条锦鲤可曾掀起什么波浪了?”
一听这个祁谟心里不悦了,扶额瞪了张广之,这侍卫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直,死不死的话老是不忌讳。
“啧,让你说正事,你聊什么鲤鱼!小福子家中到底如何了?”
“殿下赎罪!”张广之用手指暗地打了个千儿,继续说道:“那年收孩子的人牙子来,廖家本是二小子要去的,就是廖公公那个二哥。那二哥是心疼弟弟,谁不知道从宫里扔去乱葬岗的小公公每日都有,故而没知会一声就要走。只是廖公公是个人精儿,那年廖玉林已经过了科考,是秀才生了……其中的关窍臣也打听不出来,反正廖公公是顶了他二哥的份,连夜跟人牙子走了。”
竟然是这样!祁谟双手同时一紧,原以为小福子是万千不愿被家人逼迫的,怪不得他说自己是甘愿的。
“他那大姐去何处了?可是嫁了人家,还在不在庄子里?”祁谟知道小福子心系阿姐,急忙问道,若是能将她安置好,那小东西也就不再抓心挠肺地七上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