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18)
顿了顿,忽的又笑出来,声音小到几乎只有一股甜腻的气。
“皇上,知道您放心不下奴婢,害怕像小殿下这样的人,日后会弄不死奴婢。”裴怀恩说,“可儿子总归是自家的好,好歹有点盼头么。否则眼下除了这个,皇上难道还想去哪位亲王家里头,现过继一个来?”
第097章 后手
承乾帝望着裴怀恩, 只觉眼前这个人穿的绯袍是由血浇成,衬得其肤如冷玉,气质凉的犹如三尺寒冰加身, 眉眼却又偏偏绮丽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 令人见之生欲, 也生怯。
承乾帝又转过头去看李熙, 眼里复杂。
事已至此, 淮王性情软弱, 血脉尴尬, 断断挑不起一国之重担。
晋王才离京没多久,身上旧案未销, 新功也未建。
齐王因宁贵妃之死万念俱灰,每日只知沉迷丹道。
寿王纨绔,安王又……又早早就从了商, 早早就养成那样一副重利市侩的性子,且对顺妃言听计从, 没半点主张。
或许、或许裴怀恩说得对,眼下除了老六, 他竟已没有别的儿子可用了。
承乾帝想到这里,心中忽有无限悲凉升起。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抬手招呼李熙上前来, 想要仔细看清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李熙便上前来,几步踏上台阶。
也不知是否错觉,承乾帝看到李熙每往前走一步,眼里的光亮就多一点, 身上怯懦也褪去一点。
直到李熙真走来他身前,与他距离不过五步。他想伸手摸摸李熙的头, 却被李熙不着痕迹地躲过去。
下一刻,承乾帝怔怔垂眼,看见李熙在他面前利落跪倒,面容俊美清晰,带着一点少年人才有的意气风发,终于没再像从前那样模糊成一团了。
“父皇。”李熙拜在承乾帝面前,叩首说,“父皇圣明,儿臣幸不辱命,已将顺妃指使刺客暗害朝廷命官那案子审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一应案宗及处置意见也已呈上,只是因为在审理的过程中,不慎牵连到了一些旧案,例如前阵子晋王遇刺,还有二十年前礼部的贪污案等等,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故而特将它们也一并呈上,以便父皇定夺。”
承乾帝抓紧了座椅扶手上的龙头,正欲再开口,却见底下以杨思贤为首的文官已纷纷跪倒。
“皇上圣明!”杨思贤胡须花白,膝行向前道,“老臣斗胆,六殿下所言那些旧案,尤其是二十年前礼部那一桩,老臣也都一一看过,老臣、老臣以为那是桩千古奇冤!要是不慎遇着了昏庸的君王,那些枉死的忠良臣子,恐怕就再无昭雪之日了!”
话音刚落,李熙已直起身,言辞恳切地接着对承乾帝说:
“可是万幸,万幸父皇是仁慈贤明的君王,就算一时受了蒙蔽,也断断不会放任那些陷害忠良的奸邪逍遥法外。”
李熙说到此处,叩首再拜,却是倏地话锋一转。
“父皇。”李熙说,“实不相瞒,儿臣在下决心彻查这案子时,曾有许多人对儿臣说,他们说此案是父皇钦定,是杀是赏,原本就是父皇您的意思,他们还说儿臣若贸然上奏,便等于是驳了您的脸面……”
“……可儿臣不信!”
言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向承乾帝。
“因为在儿臣的心中,父皇乃是一位仁慈贤明的君主,父皇当年这样判,则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李熙一字一顿地说,“是以儿臣认为,若只因害怕惩罚就瞒而不报,岂非令父皇稀里糊涂就当了那不辨忠奸的昏君了?日后父皇若得知,也必定会为此追悔莫及。”
顿了顿,又垂眼道:
“再者,儿臣此番作为,也只是将一切查到之事如实誊录,送给父皇过目罢了,至于最后如何决断,还要靠父皇您慧眼如炬,金口玉言,儿臣绝无僭越之意,儿臣只是……只是不忍看到父皇您日后一旦清醒,便要受良心煎熬,郁郁不乐。”
承乾帝说不出什么。
李熙已在尽力保全他的颜面,也保全了他的其他儿子。今日朝会,李熙有意将所有罪责全推到顺妃身上,包括前阵子的晋王遇刺。换言之,只要他现在点头处置一个顺妃,他就能把自个从那些陈年破事中摘的干干净净,还能借坡下驴,假装看不见底下几个小辈的明争暗斗。
只要……只要处置一个顺妃,就能一切如常。自此以后,他还是史官笔下英明神武的明君,他的这些儿子们,也依旧会和睦平安。
承乾帝有些心动,他沉默地看着李熙,心里却变得比方才更愤怒,也更欣慰。
怒在自己被人当傻子耍了。
欣在耍他的这个人是李熙,是他的小儿子,身上正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引狼入室这种事,承乾帝已做过一次,所以他现在最会分辨哪个才是狼。
尤其是在发生这样的事以后。承乾帝想:裴怀恩以为自己能拿捏住李熙,以为自己才是那头狼,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也罢,许是上天垂怜,他剩下的这个小儿子,居然出乎意料的好用。
思及此,承乾帝不再犹豫。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打算先配合李熙和裴怀恩,把今天这出荒唐的大戏唱完。
“……好孩子,你做的很对。”承乾帝思忖着,哑声对李熙说,“朕昔日受奸人蒙蔽,使自己的臣子受冤屈,这……这原本就是朕的疏忽。若朕一直不知情便罢了,即是知道了,便断然没有再坐视不管的道理。”
李熙眼里一亮。
电光火石间,却见向来沉默的淮王自臣子队列中走出,撩袍跪道:“父皇,六皇弟之言,恕儿臣不能苟同。”
“父皇,且不说母妃一深宫妇人,没有这么大能耐,大约是受了陷害的。”淮王焦急地为顺妃辩驳,高声说,“就说母妃出身南月王族,身份尊贵,当年是为了长澹与南月两国的和平才嫁来,就不能草草定罪!否则、否则母妃之冤枉,与礼部当年又有何区别!”
这话倒说在点子上了,眼下刚得和平不久,东北那边的大沧尚且虎视眈眈,若不当心再叫南月得了师出之名,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李熙眼睛尖,一看承乾帝犹豫,立刻就说:“可是父皇!这就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的事实呀!顺妃嫁到长澹来,在长澹做错了事,就该以长澹的律法论处,否则——难不成就因为顺妃是南月人,就要任由她目无王法,肆无忌惮的残害忠良和皇嗣?父皇!恕儿臣直言,南月当年派顺妃来和亲,原本就是处在下风,抱了求和之意,您若因此放过她,反倒显得我长澹软弱可欺,怕了那南月!”
淮王目眦欲裂,顾不得承乾帝在场,一瞬站起身。
“老六!你怎如此狠毒!”淮王怒极反笑,再也不复以往温润模样,抬手指着李熙问,“自你回京来,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也无意与你们相争,可是现如今,你怎敢为了讨好一个裴怀恩,为了争夺这储君之位,就陷我母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熙面上坦荡,转过身来看着淮王。
“大皇兄,这话可不能乱说。”李熙挑起眉来,于阶上居高临下,“父是父,子是子,我今日之所以会向父皇提起那旧案,全是为了父皇的一世清名,也为了不使忠良蒙冤。至于裴掌印,你一张空口白牙,就说我跟他是一伙的,你问过他的意见没有?我有幸拔了他那么些人,就算有心讨好,他恐怕还看不上我呢。”
裴怀恩恰在此刻踏前一步,走到李熙对面,与李熙隐隐成对立之势。
“正是这个道理。”裴怀恩冷冷笑道,“我父本是无辜,任谁来查也是一样,六殿下的这份情,我只承今日的,至于从前和以后,那可不好说。”
淮王哑口无言,情急之下,又转过身对承乾帝跪下。
“父皇,您是知道儿臣的,儿臣资质愚鲁,别无他求,只愿母亲妻子平安。”淮王仰面说,“父皇,此事真假尚且存疑,若真处置了母妃,南月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承乾帝双眉紧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