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08)
“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裴怀恩阴沉沉地笑了声,垂眼望着李熙说:“我的小殿下,我近来见你为了我家四处奔波,对你颇多纵容,可你现在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怀恩的手劲太大了,抓的李熙难受。李熙闻言怔住片刻,本能就想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出来,他瞥见那本被裴怀恩撕的粉碎,随意丢在地上的《侠客传》,脑子里轰隆隆开始打雷。
到底、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越想越弄不明白,明明前阵子裴怀恩的情绪还很稳定,总不会、总不会是因为自己今天没有早起去给他过生辰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事光想想都太离谱了!以他们两个人目前为止狼狈为奸的关系,想必无论如何也还没有亲近到那种……不给过生辰就勃然大怒的地步吧?
再说又不是真的不给过,他这不就是稍微起晚了点嘛!
话又说回来,方才被裴怀恩发怒撕毁的那本《侠客传》,可是他花大价钱买回来,有价无市的完整本,内里什么都没删减的,卖很贵的……
许是对自己乔装改扮的本事太自信,少顷,李熙低头看了眼地上躺的那本《侠客传》,又抬眼看了看裴怀恩,鬼使神差的,心里压根就没往“裴怀恩已经发现他经常去寿王府,只是忍着没说”那方面去想。再者他最近确实也没少为了裴家的事忙活,已经有很久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自我感觉行的端坐的正,并没对不起谁,就也忍不住有些恼。
估摸也是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错哪了,顶着裴怀恩恶狠狠的眼刀子,李熙这回难得气哼哼的扬起脖子,仿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说什么也不肯先低头认错了。
“厂公。”
李熙舔了舔唇,眉头紧皱着,面上既恼怒又困惑,若再仔细看,他那双瞪圆了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点仿佛裴怀恩此刻是在与他无理取闹,而他却已经有点不想去哄的无奈和不耐烦。
“厂公。”李熙稍稍歪过点头,语带试探地问:“裴怀恩,你现在又来和我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今天过生辰,我都记着呢。”
话至此顿住,看见裴怀恩因此皱眉,没忍住把一双眼睛更往大了瞪。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不会真是因为我没早起给你过生辰,才这般生我的气吧?你不会是想听我和你说生辰快乐吧?”
“但我近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是为了谁呀?你怎这般不贴心,不仅不记得我的功劳,还怪我贪睡,甚至还跑过来撕我的书?我不就是想晚点再去么?”
话里挺不高兴,还有点心疼自己被撕碎了的书,听着竟好似是对亲近之人的埋怨。
只是……
李熙这样说话,反倒让裴怀恩面露茫然地愣在了原地,手里不觉松了松。
“……”
唉不是!这小崽子今天是怎么回事?不早起给他祝贺便罢了,怎么还敢在瞒着他去了那么多趟寿王府之后,跟他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088章 重明
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裴怀恩已在李熙这里感受过好多次。他恼怒极了,用力攥着李熙的衣裳前襟,正欲再开口, 却被李熙出言打断。
“裴……厂公。”李熙见裴怀恩脸色不好, 像是真生气了, 态度倏地又软和下来, 顺势跪坐在榻上, 两手捧住裴怀恩的手, 循循善诱松开裴怀恩抓着他衣襟的手指。
“厂公, 真没起来,近日太累了。”李熙捉裴怀恩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偏头示弱般蹭两下掌心,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裴怀恩的指间带初春寒意,冰凉。
“按说眼下证据确凿, 只欠东风,你家冤案很快就能翻了。可我昨晚一直琢磨到大半夜, 我想那顺妃身为南月国公主,当年是为了南月与长澹的和平才嫁来, 年纪比父皇还长些,地位在长澹不算高,可也绝对不低, 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过错,父皇不会舍弃她。”
男子长到十九岁,往往正是介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时候,面颊上还有些肉, 却也逐渐显出棱角。裴怀恩听李熙这样说,眼里沉了沉, 五根手指又习惯性的往下划。
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咽喉,将他的脸往上抬,终于不在李熙没有早起给他祝贺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既然这样同我说,肯定就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是不是?”
李熙大口喘气,轻微的窒息感让他头脑变得更清醒。
“是……是,不能直接和父皇提翻案的事。”李熙仰着脸,越发费力地说,“找个愿意配合我们的,对外就说他家留有当年与顺妃手下势力往来的书信,并且因为受不住良心煎熬,打算上呈给父皇。只要、只要把这消息放出去,顺妃必定要来灭口。”
颈间力道稍稍松懈,李熙吐出齿间浊气,说话声更大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过,可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担得起的。我们只要开了这个头,哄父皇顺这条线往上摸,届时人证物证具在,又有百官弹劾,父皇定然会还你家一个公道。”
裴怀恩听得发笑,松手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
李熙抚着胸口咳嗽,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哪能算伪造?难道我还能拿刀逼着顺妃派人来灭口不成?说到了底,她若对当年事心里没鬼,必不会上我们的当。可若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谁愿意留只随时都能把自个咬死的毒虫在世上呢?”
裴怀恩说不出话来了。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竟让李熙拐的有点想不起自己是来问什么罪,沉默很久才又说:“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我问你,我先前有没有告诫过你,让你没事别去找寿王?可你最近总往他那跑什么?你们两兄弟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
李熙啊了一声,卡着嗓没咳出来,终于想明白裴怀恩今天是为什么来,忽然有点心虚。
可这点心虚转瞬就消失不见了。李熙重新扬起脖子,赤着脚下地来,几步走到桌边,理直气壮地啪啪拍桌子。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高声说,“你要是不提这事,我倒还忘了!你、你怎么敢和我发火的?我去寿王府,自然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啊!”
说着就打开锦盒,反客为主,只挑三分真话讲,一口咬死自己去寿王府是为了学画儿,旁的什么都不许裴怀恩问,反倒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须臾画卷展开,裴怀恩循声看过去,听见李熙说:
“你瞧,这是老四教我的笔法,浴火重明,栩栩如生。”
裴怀恩微微怔住,但见那副画卷上,竟赫然是只展翅欲飞的赤羽重明鸟,身上每根羽毛都描绘的清楚。
除去画卷之外,裴怀恩目光上移,看见这盒子里还装着几样用于刺青的小工具。
转瞬又被李熙拉来桌前。
“如何?画了两个多月呢。”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指尖,寸寸抚过这重明鸟的漂亮尾羽,然后是它大张的双翅。
“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干净了再去,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门。”李熙随即往后靠,后背紧紧贴着裴怀恩的胸膛,眯眼听着身后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愉悦地说,“红梅呢,凭它能有几分傲骨,冬天一过就落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文人们托物言志的小玩意,能有什么稀奇?哪里比得过这重明……”
裴怀恩静静听着,一手将李熙环在怀里,半晌才说:“……这才发现,小殿下原来都长这么高了,都快与我一样高了,只差一丁点。”
李熙只是随意笑笑,摇头说:“我长到这么高就顶天了,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药,能把身体养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顿了顿,又再转身面对着裴怀恩,明朗的扬起眉来。
“厂公,我听舅舅说,古时有种形似凤凰,却生重睛的神鸟。这种鸟有鸡的头部、鸳鸯的翅膀和鹭鸶的脚,羽毛鲜亮,还有四颗眼珠,是可以驱邪渡厄的祥瑞。”
“厂公,老师说你自小便很敬重他,也很敬重你父亲,是么?”李熙往前踏近一步,贴在裴怀恩的耳边,轻声说,“厂公,让我为你改图吧,我会做这个。眼下冬天过了,梅花儿就也该落了,惟愿你今后余生,如浴火重明,自此涅槃,搏逐恶兽,而非违背幼时心愿,反令自己成了那恶兽,你——其实并不甘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