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02)
玄鹄答不出来了,他又气又闷,还有点无处发泄的郁郁寡欢。
“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玄鹄说:“他们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该死,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
李熙看玄鹄听懂了,就臊眉耷眼地低下头,颇唏嘘地做出最后总结,说:“喏,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昨晚劝裴怀恩说,让他不要再为难父皇和那些上折子弹劾过他家的官员,我会想办法给他翻案,结果他听了之后,居然没揍我。嗯……虽然我也是真心想帮他吧,可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又……”
又什么呢,李熙说不出来了。
倒是玄鹄心领神会,听懂了他的全部疑虑,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那要是这样的话,想必那姓裴的也是因为看到了小殿下的诚心,知道小殿下是为了他好,盼着他放下,方才没有胡搅蛮缠。”
李熙却是摇了摇头。
“你别这么说,我这好心归好心,可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我只是……唉。”
李熙伸手往袋子里摸,把最后一块柿饼吃完了,吞吞吐吐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主要这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放下么?怎么放下?报复么?又怎么报复?
追根究底,这就是很多“一点点的恶”汇在一起,共同酿出的一桩灭门惨案。事后若非要苦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连同里面那些只在受胁迫时跟着写了几个字的窝囊虫,也一起千刀万剐的杀了,那显然很不公平。
可若叫苦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他们过去都干了什么,独自咽下自己全家被灭的痛苦,那……那好像就更不公平了。
气氛有点沉重,连玄鹄也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没有再反驳。
良久,李熙叹气叹累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只是不再想归不再想,却又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猛然转头看向玄鹄,郑重地对玄鹄说:“对了玄鹄,你以后不许再说裴怀恩不好,他……他已经很可怜了,而且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玄鹄一脸的拉不出屎来。
“……这怎么!说他可怜我认了!但他到底有哪里不错?”玄鹄不敢置信地瞪眼。
李熙听罢咂了咂嘴,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至少他长得挺好看。”
“……唉呀,我不管,你也不许再劝我。”李熙再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我只是觉着,既然他愿意信我,我就一定要把答应他的所有承诺都做到,我以后要对他更好些,因为这是我们李家欠他的。”
李熙这样说着,若有所思地往后仰,屈肘撑在床上。
“我如今既然拦着他不许他再报仇,就要想办法填上他心里的缺口,让他不再因为过去那些腌臜事而心生不忿。我……我绝不能学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一样,上下嘴皮子轻飘飘的一碰,就要劝人放下屠刀,又什么补偿都不给。”
“只要他不叛我,我以后,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第083章 程序
话又说回来, 想办成事就得查黄册,那怎么进黄册库就成了个大问题。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李熙思来想去, 决定去杨府拜年, 顺便碰一碰运气。
玄鹄昨夜和孟青山斗了一宿鸡, 这时困得眼皮打架, 身上酒气也重, 一听李熙说想去杨府, 顿时就把脑袋摇出了残影, 说什么也不肯陪李熙去挨训。
通体乌黑的宝马就拴在门外,李熙小睡片刻后, 只好自己去。
年节时的京都可真热闹啊,到处都是人。
长街上熙熙攘攘,雪已化开了。李熙骑在马背上, 看袅袅的炊烟像云朵一样从烟筒里往外钻,绵绵的, 朦朦的,眨眼就被风吹散了, 就和人们口鼻间呼出来的白汽儿一样。
这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对于住在京都的人们来说,外面打没打仗, 好像对他们几乎没影响。
倒是负责镇守东南西北那四员大将,今年满打满算只回来了两个。一个是岭南的卫怀安,坊间传他是岭南的铜墙铁壁,年过而立却未娶妻, 承乾帝为了赏他,就把年仅十四的李青芙指给了他, 还说等李青芙及笄礼过,就让她带着百万嫁妆嫁去岭南,所以卫怀安此次于百忙之中抽身进京,其实是为了谢恩。
另一个就是听家中说丢了弟弟的姚元靳,进京本为查明真相,却叫惠妃那边的人连哄带骗套去了漠北的几处坏账,如今身陷困境尤不自知。
剩下一东一西的邵晏宁和封疆,他们俩一个因关外蛮夷屡屡侵扰边陲百姓而抽不开身,一个上书告老称病,都没能回来。
除夕宴后,李熙因黄册库的公事拜访杨思贤是天经地义,倒也不用避讳。正月里热闹,到处人头攒动,李熙一路小心翼翼地勒着马,生怕把人撞了,连路上用时都比平日翻了两番。
哪知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打眼一瞧,裴怀恩的轿子竟也停在杨府正门口。
裴怀恩私下和杨思贤走得近,逢年过节都来拜会,而且自从上回杨思贤因为误会他,摘官帽撞了柱子后,裴怀恩往来杨府的次数就越发多,也越发不避人了,仿佛是在明摆着告诉外面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让他们别再打杨思贤的主意,也别再从杨思贤身上做文章,否则如果再让他发现他们对杨思贤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就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熟悉的金顶小轿就停在前面,李熙却攥紧缰绳,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因为害怕碰见裴怀恩,只是他昨晚才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办法,结果却连黄册库都进不去,还要赶在一大早来求杨思贤……这看起来真是有点丢脸,如果让裴怀恩见着了,肯定又要阴阳怪气。
有一说一,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前脚刚跟人家摆过阔,后脚就被看见到处借钱。
再加上裴怀恩那嘴整天就跟淬了毒似的,着实有些打击人。
眼见着头顶日头越升越高,正当李熙琢磨着晚些再来时,未料杨思贤的孙儿杨善却忽然回来,怀里还小心翼翼捧着套刚买的文房四宝。
这杨善满打满算也就比李熙长一岁,一张脸生得不算精致,但很周正,模样浓眉大眼的,尤其是下半张脸,看着简直就是和杨思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须臾目光对上,这杨善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点头,并且态度和气地朝李熙作揖道:“您就是小殿下吧,常听爷爷说起您,爷爷说您聪明又仁义,成天价的都快把您夸出花儿来了。”
说着又往旁侧身。
“小殿下快进门,这天寒地冻的,来都来了,怎么还立在外面受这个冻?”
李熙摆手推辞不成,便只得下马。
……然后进屋就和裴怀恩大眼瞪小眼。
偏偏走在他前面的杨善也不消停,一见裴怀恩在,脸色顿时沉下去,整个人变脸如翻书,冷声说:“啧啧,你怎么还没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家都要染上你的腥臊气。”
裴怀恩没理他,眼珠转到李熙的方向,毕竟这样的骂他每天都要挨,听来早已不痛不痒。
“……”
无言。
良久,李熙也在看裴怀恩——他看见裴怀恩笑吟吟地把手抬起来指着他,又再扭头看杨善,目光幽幽地对杨善说:“小崽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如果我身上有那么大的腥臊气,那他身上也该有。”
“……”
李熙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咳嗽的很熟练。
好累,好疲惫,就知道一定会受牵连的,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赶上他不顺心的时候,就算面前跑过去一只狗,他都得冲上去使劲阴阳两句。
就这么着,裴怀恩和杨善拌嘴到最后,还是杨思贤站起来打圆场,很不高兴地对杨善厉声呵斥道:“……善儿!休再胡闹!”
一声骂堪比九天雷,中气十足。
而这杨善因为害怕杨思贤,听罢顿时就将脖子一缩,但却又很不服气地把怀里那些文房四宝一股脑全塞给杨思贤,嘴巴仍然忍不住嘀嘀咕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