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5)
“什么大案?”
陆令从摇头:“那时你我尚且年幼,宫中讳莫如深,我不清楚细则,只知道那引发了朝中势力的一次大换水,当今太后、我祖母的娘家兰陵萧氏受了重创,几乎是一夕间大厦倾圮,没多久便举家迁回了祖籍。而在此事中有功的琅琊王氏、清河崔氏等没了萧家打压,重夺话语权,尤其前者,因为母后与令章的缘故,渐渐得势。而朝臣也历经彻底洗牌,连昔年的东宫旧人都因为站队不同而下场迥异,譬如你熟悉的张太傅,经此事成为了父皇重臣,又譬如许弈和我师父何诰,则分别被贬黜到了梁州与雍州。”
谢竟并没听家中父兄提及过此事,大约是谢翊身为谏臣,陈郡谢氏从头到尾未参与进这场不见硝烟的“政变”里。但他想这一定影响到了他父亲,谢翊与长子已经入仕难再脱身,却把次子养在故乡远离皇都,缘由可能就在此处。只是人世无常,自己如今到底辜负了父亲的苦心。
未久,他又捕捉到一个细节,喃喃问:“兰陵萧氏……萧姑娘?”
陆令从摊了摊手:“‘宣室’销声匿迹,也正是在那场大案之后。但萧遥极其谨慎,就算我认识她多年,也只知道她出身兰陵萧氏,至于她是从何处得到了飞光匕,又如何接掌了宣室的势力,我全无头绪。”
谢竟之前一次闲谈,也随口问过同样出身摘星楼的银绸是否清楚萧遥底细,银绸却说萧遥与楼里其他姑娘几乎没有往来,自己并不知晓。
“那宣室为你所用,她给你开的条件是什么?”谢竟问完,下意识补充,“我可以问么?”
陆令从一笑:“我觉得你猜得到。”
谢竟想了想:“若来日你为天子,要保萧家平安荣华?”
陆令从默认了,谢竟思绪纷纷地静坐了半晌,忽道:“高宗皇帝开科举取士,本意是收天下权于天子一手。但他怕是没有想到百余年后的今日,朝中也仅仅是勉强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士族权贵出身如王相、崔太尉和我父,寒微举子出身如张太傅、许弈和尊师,在眼看得到的来日里,只恐难分出孰胜孰负。”
“自从显赫的郡望姓氏不再是万金油、免死牌的那一日起,”陆令从叹了一声,道,“便有不知多少人开始为家为族苦苦谋算,以图让祖宗前人积攒下的权财土地,丢失得慢一些、少一些。”
谢竟有些唏嘘,他完全能够理解萧遥这种拿着身家性命豪赌、代价却只是要陆令从保萧氏荣华平安的行为。他们是一样的出身,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全族的命运。
“有件事,我原本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既然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一并开口了。”
他停一下:“是想请你帮个忙。”
陆令从挑眉,看到谢竟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睁圆了眸子,亮盈盈地望着他。他奇道:“说来听听?”
谢竟斟酌了一些措辞:“你应该也知道……谢家虽然不比宫中和王府,但也有些家资。”
陆令从点头。
谢家在乌衣巷的房产是祖宅,上了年头,本身营造中规中矩、不算奢靡,后人只是定时修缮,没有添过惹眼的雕梁画栋,也没有在京中其他地方再另置私邸。单从门脸儿上,其实看不出家底究竟如何。
但陆令从在谢家见过不少文玩奇珍,连等闲摆在堂屋内待客的茶具都是有市无价的孤品,并非单单有财力便能探得的,而是几代人的收藏。
再加上谢竟平日的一些开销习惯,这就很明白了,谢家不是无财,只是不露富,不张扬罢了。
只是陆令从没想到谢竟真会和他说这种事情。他刻板印象地以为他的王妃应该是对铜臭味嗤之以鼻的,而且谢竟是一个极有分寸又敏感慎微的人,能让他开口谈钱,看来是实实在在把陆令从那番“自家人”的话听了进去。
谢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道:“这百年来留在祖居地的谢家族人越来越少,大半都迁到了京城与王畿,江北土地空出来无人耕种,我曾祖父便招了许多佃户来,让他们举家迁来,就在地里安居下,繁衍生息。佃户们交了租和赋税,余者便可自行支配。
“但大家都是农人出身,谢家又谁也没那个经商的头脑,一来二去,粮食种多了积着卖不出去,烂在地里糟践了,种少了又白白荒着地,还怕赶上馑年,总是难办。”
陆令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借我舅舅家的商行商队?”
谢竟忙道:“就是公事公办做生意,也算是两家双赢。再细枝末节的我也不懂,怎么周转、怎么分成,这些都是我哥哥拿主意的,我不过中间传句话罢了。”
陆令从沉吟片刻,出乎他意料地什么都没问,应道:“我明日起来给吴家递个话,直接找下面的掌柜,比我舅舅熟悉这些细则,说话办事也更快些。”
谢竟愣道:“我亲自去一趟吴家更合礼罢,当面道谢,诚意足些。”
陆令从摆手:“用不着,商贾人家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
谢竟皱眉:“我是真心感激,怎么就虚头巴脑了?”
陆令从按下他,安抚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事是我求他,不是你求他,你压根儿都不需要露面,也就更不需要觉得欠了他人情。”
谢竟耳根有点热,低低“哦”了一声,半晌才说:“那我也就不多向你言谢了。”
陆令从又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
谢竟沉默些时,道:“前些日子回府,顺耳听见我哥哥和管事说起,便想着能帮衬上一点算一点。”
他望向陆令从,淡淡笑道:“你不说刚才那些话,这个口我是无论如何开不了的。”
陆令从也笑了,谢竟觑他神色自如,却有些底虚。他其实是有私心的。
当然,说给陆令从的理由不是假话,他确实是想帮家中牵线搭桥,但抛开这些,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为他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谢竟不能确定他和陆令从之后还会不会再有子嗣。倘若没有,倘若他这一胎是个女儿,他得为她的一生事无巨细地打算妥当。
他不担心陆令从会因为是女儿就亏待孩子,但没法更改的事实是,陆令从的王爵、封地不能也不会由一个女儿来继承。
宫中不可能允许昭王府无后,他们成婚头一日皇后就说过了,谢竟生得出便罢了,生不出,不管是抱养庶子还是过继宗室子,总之最后得有一个男孩来承爵。
到时候他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有心无力的事情。陆令从最多最多能做到为她择一位合心称意的夫君,给她尽量丰厚的嫁妆——这还是建立在陆令从真有这个权力的前提下,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女儿也会重蹈他们的覆辙,生来担着“天家女”的责任,为了种种种种,嫁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谢竟很明白他没法撼动这些旧制,去和宗法硬碰硬是最无意义、最蠢的行为,迂直的人才那么钻牛角尖,他不会浪费那个时间。
所以不如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他虽然已经嫁出了谢家,但毕竟不是女儿身,且同辈只有他和他兄长两人,所以凡事仍有分一杯羹的余地。这一回贩粮之事能成,也会有抽成进他自己的腰包,虽然不敢说很多,但起码不会太难看。
这就是为什么他让他兄长别着急雇佣牙人打理,先等他回来问问吴家的意思再说。没有了中间的传声筒,很多事情来得更直接方便,也更放心。
这笔收入,他每月不算多的俸禄,再从他嫁妆内挪出一部分,也扔进钱庄利滚着利。女儿真要许人也得及笄,那从现在开始,满打满算至少能有十六年,十六年攒下来怎么也是可观之数了,到时候买地置产,都落到他女儿名下,不算嫁妆也不带到夫家,便可以仰仗一辈子。
这些算计——也不能说是算计,谢竟能想象到,陆令从若知道了他有身孕,也会考虑到这一层,也会着手来安排。但他们毕竟还没到一体同心、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地步,有些事上分得清楚一点,也没什么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