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3)
陆令从一礼,继续道:“陛下圣旨臣不敢怠慢,谢家那罪人已被押在虎师军中,听候陛下吩咐。”
陆书青闻言指端本能地一缩,陆书宁感受到他放在她肩头的手异样的力道,转过身向他伸出胳膊,陆书青一愣,将她抱起来,强自镇定。
陆令章抬了抬手,几个内侍得令,走入军中,不多时开出一道,人丛静了,虎师士卒与金陵臣民加起来千余道目光,齐齐注视着曾经的昭王妃、如今的“谢家罪人”被双手倒缚着,一步一步押到了天子面前。
那姿态决计称不上好看,就算那个身形纤细修长,公车门下不折的风骨到底也在“不得直视天颜”面前卑微乃至于屈辱地化为了一个叩首。
谢竟甚至不能看他睽阔三载的亲生儿子哪怕一眼。
陆令章叫了一声“谢卿”,双眼却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先是瞥了瞥漠然的陆令从,再缓慢地投向自谢竟走出人群后便将视线牢牢粘住他的陆书青。
那是少见的、只是“视线”的视线。他的眼睛看向那里,那里跪着谢竟,仅此而已。就算是人在街上看一个陌生的路人,也少有这样的不带感情。
陆令章忽然笑了,道:“谢卿为雍州战事用心良多,朝内有目共睹。这功该如何抵过,青儿,叔父问问,你的意思呢?”
陆书宁察觉到陆书青的身体在轻微地抖,便附在他耳后,努力地用气声低低安慰:“母亲时常与我谈起哥哥,闲时总说不知哥哥在做什么,他每一日都在想哥哥。”
陆书青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他不是因为他母亲没有看他一眼而发抖。
在他们分开之后,陆书青始终不敢想象谢竟会受到什么样的矬磨,他那一向气度高华、英隽明艳的母亲,他做好了从他脸上看到细纹与风霜的准备,甚至强迫自己接受了许多个最坏的可能,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母亲平安活着便是天公恩赐。
但在此刻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令他几近失态的不是“变”,而是“不变”,是发现母亲与离开时一般模样,没有半分区别。明明彼此之间横亘着生死,却好像他只是回乌衣巷省亲半日,到了晚膳时辰,便施施然又回家来了。
光阴对他母亲动了慈心,对他们一家却又太过残忍,天涯相隔的三年仿佛就这么轻描淡写被抹去了,日日夜夜醒时梦里的想念,于寿数有限的凡人而言举足轻重的想念,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笑话,这让陆书青难过得几乎无法自抑。
他并不信命数,也不信造化天地,可这是他平生第一回恨造化作弄,恨天地不仁,一样都是人间母子,凭什么他的母亲就要被生生夺走?
但天地最不仁便在此处,就算陆书青再恨入骨髓此时此刻也只能和血吞了,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冷冷应答:
“罪臣谢氏辱我天家清誉,私掳我幼妹离京,早已废出宗牒,与王府再无瓜葛,与我亦尽断母子恩义,诸事皆凭陛下决断,我——无从置喙。”
现实
第38章 九.二
太初宫内。
神龙殿大门紧闭,原本侍奉在内的内监、婢子都敏锐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异样,识趣地退了个干净,只留下里面皇帝、国舅王俶、回京复命的昭王及……废昭王妃。
宫人们不是不知道谢竟的名字,但是若不涉及“谢”这个姓氏,实在只有这一种妥善的称呼方式。他们之中不全是新帝登基后带过来的亲信,也有个别在神龙殿侍奉了好些年,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
在这些旧人的印象里,昭王妃算得天潢贵胄中的一个异类,不但有本事做到在世子如此讨喜的情况下自己却如此不受先帝和太后待见,脾气更是十年了也没被磨圆,最后干脆连面儿上都懒得装一装,成了满宫提起来都皱眉摇手的存在,荣膺“那一位”的称号。
至于和昭王殿下之间——他们只能确定,王妃是“受过”宠爱的。早些年确实是和殿下如胶似漆,在人前也不掩饰亲昵,到后来虽然不再那么经常出双入对,但从来没听过不和的传闻,殿下也的确没纳过妾室偏房。
可不管怎样,他们最后看到的结果是王妃一朝见弃,连退居长门宫的体面都没给留,直接被赶出京去了。
虽然有谢家其他族人的下场作对照,王妃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被流放也不算奇怪。但此事的不可言说之处就在于,这诏令不是出自已经咽了气的先帝,不是出自太后与新帝,也不是出自相府刑部大理寺,而是殿下亲笔拟成,毫无转圜余地。
昭王出手过于干脆利落,简直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意味,除了最直观的缘由——和谢家撇干净关系之外,又让人不能不猜测,莫非是二人早有嫌隙,或者王妃本就已失宠多时,这下终于寻到机会发落。
宫人们私下都觉得这极有可能,毕竟,色尚未衰爱便先弛的例子从来就屡见不鲜,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陈阿娇们。
他们的态度也是叹惋居多。王妃为人并不坏,只是命不好,登科时多么伶俐惹眼的状元郎,一点年纪的小美人被圈进王府,十载辛辛苦苦生了两个孩子,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有人都以为王妃这一辈子再没有机会踏上京城的土地了,更遑论像此刻一般,在神龙殿里回话。
虎师在京郊西大营附近暂时安置,天子一行人马回到宫中,陆书青直接带着陆书宁去见过吴氏。陆令章给王俶与谢竟分别赐了座,让二人留在外殿暂候,自己则将陆令从唤入了内殿。
王俶面上有些老态,讲话仍是一贯的慢吞吞、无甚起伏:“我记得小谢公子是贞祐七年的榜首,十三年会试题目的拟稿,也出自你之手罢?”
谢竟颔首,回答:“正是。”
王俶想了一想:“小谢公子似乎也不太热心案牍,怎么却如此为雍州事奔波劳碌?”
“为生计奔波劳碌罢了,卖字画换不了几个钱,入了太守的眼,却至少能吃饱穿暖。”
王俶一笑:“陛下日前曾提起过,说此番你回京,如从前那般许你个闲差,食俸不缺,也不须你上朝应卯,仍旧过当年的逍遥日子,问问你意下如何?”
谢竟一愣,沉吟片刻,道:“我昔日囿于身份,难拂先帝厚爱,理应安居其位,不敢有心于朝局。”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天颜,未想蒙陛下不弃戴罪之身,还有回京入朝的机会,我自是希望能略展抱负。”
王俶挑眉:“那依你之见,陛下授你什么位子,才好一展宏图?”
谢竟想也不想便道:“登高跌重的滋味我尝过了,如今没有负累,也不怕再跌一次。”
王俶露出一丝惊讶:“小谢公子不如明示。”
谢竟一笑:“真若明示,这话陛下未必爱听,王相倒大概会爱听。”
王俶欣然做一个“请”的手势。
谢竟便平铺直叙道:“我不求其他,只要谢家昔年所受种种,一一报应回昭王府上下,便足矣。”
王俶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忽笑道:“我曾听闻这样一件轶事,古时西域有位公主,为帮其夫谋夺王位,不惜与自己的父兄反目,可丈夫上位后却背信弃义,另觅新欢。公主为了复仇步步为营,先是毒杀了新欢,更手刃了自己与丈夫的两个稚子,使得这负心汉落得个孤家寡人、郁郁而终的下场。”
他逼视着谢竟:“我只是有些好奇,小谢公子有这样大义灭亲的格局,难不成是因为王府中也有一个新欢在?”
谢竟凉凉一哂:“我倒很愿意看到王府真有这么个新欢,最好是也把我当年所历之事原原本本尝一回,方解心头之恨。”
“那看来是没有了,”王俶眯了眯眼,“我多问一句,当年先帝纵使百般不喜你的秉性,却从始至终没提过一句废了你另立昭王妃的意思,你可明白是为什么?”
谢竟答道:“我父兄貌似身居高位,其实没有财权更无兵权,不过嘴皮子一张一合,于昭王起不到什么助益。”
“那你又想没想过,先帝为什么还是不放心谢家?既然构不成实际的威胁,还明知他疼爱的孙儿与外祖家亲厚,又为什么驾崩前多此一举,到底还是要硬拉上你谢家满门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