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13)
多年前临海殿暮色里的迷思,到今日终于窥破一缕天光——他不必与许多人共享陆令从,他的孩子也不必与许多人共享父亲。
谢竟欠身伸臂,陆令从俯卧着把他钳在怀抱中,刚刚结束的才是第一回。
夜还这么长,昭阳殿又这么大,还有消磨不尽的时光,任由他们哭着笑着,哀着乐着,作为一个人——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太庙中黄表朱里的画中人——那样过下去。
谢竟恍然想道,原来他从不需要坐困愁城、枯守宫楼,等待着偶尔飞掠的寒鸦带来昭阳殿的日影。
他自己就拥有着全部、一整片的太阳。
第125章 尾声
鹤卫的官署在皇城西南角,紧邻羽林卫,而宣室则沿袭旧址,衙司设在宫城之中。因此,谢浚难得在上值途中遇到萧遥。
他步行,萧遥乘车,一前一后碰到,谢浚过去行礼:“多日不见师父了。”
萧遥掀开车帘:“上来,捎你一程。”
师徒二人在厢内坐定,谢浚穿的是官服,萧遥却几乎和从前没有分别,十几年来出入摘星楼是什么模样,现在就是什么模样。宣室直属于陆令从,说难听些就是天子“鹰犬”,哪个朝臣敢明着对萧遥评头论足?
“那日进宫与你小叔闲坐,听他说起,你打算过段日子就辞去鹤卫的差事?”
谢浚颔首,感慨道:“我因家中旧事后怕,师父一向是知晓的。其实师父会接下宣室首领之职,我才真正没料到。”
萧遥挑眉:“我看着像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谢浚笑着摇头:“只是觉得,师父是因恩人遗愿才与陛下结盟,苦心经营多年,只为替无辜族人脱罪。既然恩情已偿,便是要卸下重担、逍遥自在去的。”
萧遥听罢,沉默片刻,却道:“这名字是我师父收养我时所取,可我自己想要什么,他岂能尽知呢?”
她狡黠地笑了笑:“再者说,人活得是不是逍遥自在,又岂在于身处何方?当年在欢场中听我歌吹的,如今见了我要躬身敬称一声‘大人’,怎么不是天下第一等扬眉吐气的快事呢?”
谢浚心中一动,下意识点头,沉吟起来。
车快行到鹤卫门前,萧遥才又问:“你要辞官,可李姑娘不见得会辞罢?”
谢浚回神:“不会,一来芳尘事事都办得漂亮,二来她母亲与舅舅正想让她广试身手。放眼看,且还有好前程等着她呢。”
萧遥欣然道:“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若不是可怜你小子想跟人家做同僚天天见面,我早就向陆子奉把人讨过来亲手栽培了。这下倒也好,你今儿一走,我明儿就去问李姑娘的意思。”
谢浚无奈,挠挠后脑勺:“……师父!”
萧遥调皮地翻了翻眼,看他窘迫又失笑,拿指尖隔空一点谢浚胸口:“浚儿,在于此心。”
谢浚咂摸着这句话,下了车,有些恍惚地迈进官署厅堂,一抬头,李冶比他先到。
鹤卫由陆令从一手提拔,又在陆令真手下真刀实枪地历练数年,谢浚虽任统领,却远没有十成信心得他们由衷拥戴。
然而李冶端坐在案几后,大半身子都背向他,正对堂前几名下属吩咐着什么。她声音不高,平平缓缓,足称得上一句气定神闲。
谢浚立在厅外,不远不近望着她,直到下属们各自领命退出去,李冶才若有所觉地转过脸,发现他的存在。
她也许是笑了一下,谢浚一怔,慌忙错开视线去。
吴氏多年来保持着过午不食的习惯,一向都是儿孙来鸣鸾殿,陪她用午膳,然而今日早膳开得迟了些,到午时,天家几人就直接聚到昭阳殿,一桌简单吃过。
人还没坐齐菜已开始上,陆令从净过手,瞟到漆盘里有一道湖熟焖麻鸭,便道:“单另夹出几块来。”
宫人立刻照办,陆令从端起碟子,走到偏殿的神龛前,正看到陆书宁踩着个绣墩,探身准备把一束杏花插入瓶中。供桌后的壁上挂着张墨痕尚新的画像,画里少女红衫负剑,去瑕体落款:“真真生描,延嘉元年五月侄女书宁作,嫂竟代书。”
“够得着罢?”陆令从问。
“当然,”陆书宁将花摆得更错落有致些,轻巧地跳下来,回头一看,“呀,有鸭,姑姑最爱吃的。”
正殿传来谢竟的声音:“菜都凉了,人都跑哪去了?”
父女两于是一起回去,陆书青亦刚进殿,一面换下外衫,一面嘀嘀咕咕:“娘最好笑了,夜里催人睡觉,子时刚过两刻就说你看看都丑时了,中午催人吃饭,指着凉菜讲菜都凉了……”
谢竟是真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陆书青:“没什么!”
坐定开饭,谢竟随口问陆书宁:“今日给姑姑摘的什么花?”
“路过太液池折的杏花,玉白色的,这是最后几枝,估计再下一场雨就落尽了。”
“不要紧,兰台外面的海棠都开了,”陆书青道,“明日我给捎回来。”
因只四人在座,陆令从嫌空间逼仄,便没让宫人上前布菜,自己伸臂去挟一筷子芦笋,不意碰到谢竟端茶盅的左肘,惹出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陆书青与陆书宁闻声,都抬眼看母亲,谢竟膝盖在桌下撞陆令从,嘴上只道:“无碍,杯壁有些烫。”
陆令从心知,是因前天夜里谢竟伏在西阁书房铺着狐裘的地上,被他摁着干了半宿,到今还没缓过来,左臂酸乏难耐。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些,耳语道:“今晚放池热水,给你好好按一按。”
银绸是在陆令从和孩子们都离开昭阳殿后,才独自来向谢竟辞行的。
月余之前,她就已经表明了去意,与陆书青和陆书宁话过了好几回别。但在真正的分离时刻,却还是于心不忍,干脆瞒了兄妹二人,悄无声息出宫。
谢竟虽隐约预料到了她会离开,但仍抱着一线希望挽留:“秦太医年事已高,今年中秋之后便打算告老,我与子奉原是想将院判的位置留给你的。”
银绸只是摇摇头:“在家里做青儿与宁姐儿的姨娘,我是得心应手;可是在宫里做太子与公主的傅母,于我而言,有些远了,也有些难了。”
谢竟清楚银绸话中所指——王府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情世故可言,但宫中鱼龙混杂,前朝内廷一双双眼睛雪亮,裙带贿赂,数不胜数。作为东宫与公主除却祖母之外最为亲近、信赖的女子,银绸会不得不面对许多“拿不上台面”的麻烦困扰。
她笑着叫了一声他的表字:“之无。”
谢竟一个冷颤,记忆的堤坝瞬间像被洪水冲垮,当年摘星楼的管弦笙箫里,撞开房门、毫无顾忌地破口骂着的丽人,今日又闯回他视线中。
不久之前萧遥和他对坐,也言及相似的话题。银绸与萧遥堪称谢竟最为熟悉的两位朋友,她们的身世天差地别,她们安身立命的“道”不尽相同,她们站在人生岔路所作出的选择,亦是迥然相反。
可她们的本心却是一样的坚若磐石,贵贱不更易,生死不能移。
“是了,”他陪着她淡淡笑道,“你我相识第一日,你便说要将家里医馆开起来,虽然迟了些——迟了十六年,可毕竟还是要说到做到的。”
谢竟一路将银绸送到了公车门,立在护城河上的汉白玉石桥头,望见她的车马渐渐变小,变成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空空的门。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回昭阳殿的途中,谢竟一个人在前面慢慢地走,内监宫人遥遥缀在后面,沉默地跟上。
神龙殿外的广场,一年四季都是旷然肃穆,独有除夕夜皇帝赐宴群臣,才会多些轻快声音。在那时此地,谢竟第一次遇见崔淑世,她隔着灯火与人影冷冷望向他,对即将到来的贞祐八年漠不关心。
兰台这时辰已经下锁,不再开放给各部官员查找典章。陆令章当年是为了寻一个于陆书青和张延都方便的所在,才专门给他在兰台内辟出一块空间。如今,整座宫阙都可以任陆书青取用了,他却仍日日只蜷在那略显狭小的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