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4)
谢竟取出其中的香丸丢回香囊中,将那已然密不可分、融为一体的发丝弯了两下,嵌进了匣中收好合上,然后抽了香囊的绳子,穿过香匣顶部的小孔,捻个活结,挂到自己颈上,便成了个小巧别致的颈坠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陆令从就算发现他“偷偷”“擅自”结了发,也必定猜不到他藏在了哪里。
谢竟做完这一切,将金剪和余下的红线归位,心满意足地悄悄爬回了床上,钻进被褥。
陆令从成了背对他的姿势,谢竟望着帐顶石榴树纹样眨了眨眼,咬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随即往外靠了靠,也翻过身,伸手环过陆令从的腰,侧躺着贴上了那个后背,将前额抵在了他的肩头。
第27章 七.一
景裕四年,正月初七,金陵,太初宫鸣鸾殿。
回廊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子,年纪二十上下,赤色劲装,长发高挽,眉目英隽妍冶, 神色却百无聊赖,正取了半截梅枝做兵刃,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手互搏着比试。
昭王世子陆书青从殿门影壁后绕进来,裹着靛蓝的披风,颈间戴一枚和田玉长命锁。他径直走到女子面前,见礼,唤一声:“姑姑。”
长公主陆令真却不应声,只是忽然变自己持梅枝的那只手的守势为攻,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骤然向陆书青的面门袭去。后者神色一凛,迅速抽出垂在腰间的折扇,倒握着扇骨迎上,梅枝却灵巧无踪,虽然脆弱易折,反能够自在地穿梭于坚硬的扇骨之中。
拆了约有十来招,陆书青到底只是半大少年,力道不足,“啪”的一声,折扇底端的绞合处被挑开,雪白的象牙雕扇骨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陆令真笑了:“知道这一回合叫什么吗?”
陆书青四平八稳道:“以柔制刚。”
陆令真“唔”了一声,似乎还算满意:“有点进益。”
说着她揪下枝头那朵孤伶伶的白梅,丢了枯枝,道:“坐吧。”
陆书青蹲下身,把坏掉的牙骨收拾起来装回扇袋,走上前去,在陆令真身旁坐下。
“祖母午睡还没醒么?”
“天冷,”陆令真随口道,“上了年纪,总会觉多些。你从国子监过来?”
“嗯。刚散学。”
陆令真听他声气似乎也有点恹恹,转脸问:“怎么了?老张头批你了?”
陆书青摇头:“没有。张太傅从不训斥我的。”
“也是,”陆令真悻悻道,“看着你这张脸,谁还舍得对你说重话。”
随即又问:“那是为什么?说一说嘛,和我还怕什么?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陆书青忽然一笑,道:“从前父王也总说母亲,心里藏不住事,都在脸上写着。”
陆令真嗤笑一声:“那是对着你爹,他才不藏。对上外人你瞧,他恨不能脸上一件,口中一件,心里再一件。”
“确实,”陆书青耸耸肩,“我其实是因为今日……无意间听到了些话。”
他接着认真地解释:“我知道背后听人不对。”
陆令真哭笑不得地搂一把他的肩:“说吧乖儿,回去给孔圣人叩三个头,也便是了。”
“有两个同窗议论,说若是没有我,外祖家当年也许就不致遭祸。”
陆令真一怔,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没料到这是会从国子监的生员们口中讲出来的一番话。
她道:“哪个不怕掉脑袋的,这样的胡言乱语也讲得?”
陆书青抬起眼来看着她:“他们措辞隐晦,原是与我休戚相关,我才听出来的。”
陆令真转过身,扳住他的小脸。陆书青颊边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雪白的皮肤稍一用力便能掐出个红印子来,双眸却沉静地瞪着,眼神不像个安生驯良的孩子。
“那你是为这话扰心?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
谢家遭变故的时候陆书青才九岁,又自小长在深宅,由昭王与王妃手把手亲自教养,没进过私塾学堂更没有过同窗,所以并不清楚他的家庭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外人的谈资。
而这三年里没了双亲时时庇护,跟着张太傅出入群臣士子之间,陆令真又隔三差五带他到处玩,这才有机会见识各色人等。
陆书青不是没有听过有关他或者是他家的风言风语、明嘲暗讽,但他一贯多听少说,父亲就算偶尔会调侃他太过文静像个闷葫芦,却也从没强迫他改了这性子,毕竟祸从口出,常在宫禁行走更是如此。
关于当年事,他唯一坚信且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外祖一家担的是欲加之罪,枉送性命。其余的细节他一概不知,包括父母的谋算与权衡,以及他最没法想明白的“为什么”。
王府与谢家在贞祐年间一直过从甚密,陆书青没少在乌衣巷那座前后四进的宅院内消磨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是外公给他取的。哪怕今上登基后无人再敢提起罪臣谢氏一族,但陆书青眼明心亮,也实在知道自己的外公与舅舅是如何恭谨守礼,一心为国。
重要的不是他们有没有那个不臣之心,而是他们就算真有,身为手无实权的言官,也没能力翻出什么大风大浪。
所以到底为什么?罪从“欲加”而来,那欲加的“欲”又从何而来?
陆书青得承认今日那两个同窗的话给了他新的思路。
纵使再年幼温吞,陆书青到底是在他八面玲珑的爹和剔透心思的娘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旁人对他是好是赖、真心还是假意,他自己都有数。
因此陆书青一直都知道,他的祖父——也就是三年前驾崩的先帝,对他的宠爱、殊遇和看重,不仅远远超过了对他父亲,更是几乎超过了对他嫡出的叔父。
这是当年京中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公认事实。就算陆令从与先帝关系疏离紧张,而谢竟更不是个讨天家欢心的乖顺王妃,陆书青却始终享受着比一个稚子所应得的更为过分的娇宠和怜爱。
这一切始自陆书青出世那一天。他不是足月而生,也不像他的妹妹那样生在王府,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机缘偶然,他母亲是在宫中空置已久的九华殿诞下的他。
而立国以降一共有两位天子生于九华殿,一位是开创治世基业的高宗皇帝,另一位就是他的祖父。
陆书青猜测,祖父最初对他的青眼,兴许就来源于这一点冥冥之中的巧合。他在寅时出生,清晨红霞满天,云开风驻,又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再加上皇长孙与昭王嫡长子的身份,分明是向世人彰示他的显贵与福相。
而他本身也足够争气。满一岁抓周时,祖父在旁随手解了个闲章丢在桌上,据母亲说他简直是无师自通,快准稳直接从一桌琳琅满目的物件儿里面把这印章抓了出来,咯咯笑着捧在嘴里啃,逗得龙颜大悦。
随后年纪渐长,他性子又乖又软,知书识礼,本也就讨人喜欢,最要紧是自幼随他爹习武,正迎合了先帝喜好,于是更对他百般宠爱,风头已然完全盖过父辈。
一直到发生变故前的最后几年,山雨欲来,京城内外其实就颇有过流言,天子极有可能因宠信皇孙而传位于昭王,甚至越过子辈,直接传位给皇孙。
也即,不管以上哪一种情况,这江山迟早有一日都要落进他手里,而他的生身母亲——如自己受祖父偏宠一般,受尽父亲专宠的母亲,便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后谢家满门自然一荣俱荣,位极人臣。
但是从前人们说起的仅是“母凭子贵”。
今日听了那些闲言,陆书青忽然想到“子贵母死”。
谢家旧宅的正堂前供了百年的那枚丹书铁券,也就是俗称的免死金牌,是因为祖上有开国建元之功,故而得了太宗亲赐。
虽然真在满门抄斩的命令下,免死金牌有没有用、用在谁身上,不过只是上位者一句话,但总之结果就是,昭王妃——仅仅他一个人——因为“诞育皇孙有功”再加上丹书铁券的荫庇,没有被押上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