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201)
闻迁却没搭理他,只是吩咐身后的侍卫道:“去,把八弟嘴里的东西取了,好歹也是本王的亲弟弟,有话总得让他说出来。”
侍卫领命,去取下了八皇子嘴里的油布,果然八皇子伏在宸妃身边,摘了油布便张嘴悲嚎着叫起母妃来,如此凄厉的孩童哭声,就连不相干的人听了,心中也不免戚戚然,更何况潜华帝这个亲生父亲。
闻迁走到了八皇子面前,蹲下身捏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目光似乎有些怜悯,语气很温和,可说出的话却让人背后寒毛直竖:“好弟弟,不是五哥心狠,你今日若是上路去陪你母妃,可得记住,不肯救你母妃、不肯救你,心狠的是父皇,到了阎王爷面前,你可得记住,要告便告他,五哥也不想的。”
八皇子却满目惊恐,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打嗝道:“五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闻迁没回答,只是松开了手,站起身来,抬目道:“父皇,您还是不肯写吗?”
潜华帝死死盯着他,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终于哑声道:“……逆子……你放过你弟弟,朕写就是了。”
闻迁闻言,并未露出什么惊喜神色来,反而有些惋惜似得叹息道:“父皇若肯早说此话,宸妃、孙嫔她们,又何必白白丧命?”
潜华帝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才提起笔来,他边写边咳,闻迁见状,吩咐了底下人去备了一碗枇杷膏来,宫人递到潜华帝面前,想要喂他,却被潜华帝打翻在地,他扔了笔在案上,喘道:“惺惺作态……朕不要你……咳……朕不要你可怜。”
闻迁走到案前,果然见他已写完一整篇禅位诏书,且看了前头几行,也只字未提他篡位逼禅之事,潜华帝不过只是感慨自己英华已逝,又劳心天下多年,今又实在春秋年上,再无心力为国家天下,忧勤履冰,他只心求闲逸,故愿禅位于子,以保休和。
然而下头一段,开头的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写的是——
皇七子楚。
后头洋洋洒洒数百字,更说的都是容王如何自小忠孝韫惠,礼度自成,又雄才宏略,恤怀天下,上可操戈伐暴除凶,保山河之固,定四海之宁,勋绩昭震宇内;下可伏首体百姓之难,平治水祸,赈济民生,又不辞躯体之劳,亲至河患险地,量河固堤,如此种种,凡所诸皇子之中未有……
看得闻迁几乎面色铁青,抬头对潜华帝冷声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潜华帝扶着椅子扶手,靠在椅背上,抬了眼皮看了看面色黑沉的闻迁,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里颇有些讥嘲意味,他分明嘴角还有血迹,又咳得厉害,仍是强撑着道:“什么意思?你既要逼朕写禅位诏书,朕写给你就是,你若有本事,就拿此诏书去昭告天下!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坐稳这江山,哈哈哈哈……”
“……你如此丧心病狂,还要手刃亲弟,无非是因为你……咳咳……你自己也知道,你已拖不起了,你与靖安侯……不过是两个草包……以叛军数万之众,竟久久未得胜势,还与容王、修平侯焦灼至今……你是自知情势不妙,才狗急跳墙……行此下策,趁你七弟于前线不得脱身,偷偷摸摸绕来,挟持于朕,逼朕禅位……”
“你的用兵之才……咳咳……远不及你七弟,你被擒诛,已是定局……等朕的援军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今日便是杀了追儿……追儿也不过一稚子,又能左右什么,你若……若真有本事……就去杀了你七弟……”
闻迁冷道:“八弟一个稚子,的确左右不了什么,但儿臣却知道,杀了八弟,即便左右不了别的,父皇却定会悲痛欲绝,都说人老了最心疼幼子,您这趟特意把八弟捎上,不就是为了享天伦之乐吗?儿臣倒是好奇,究竟是父皇的援军来得快,还是八弟的小命没得……”
他话音未落,殿外却传来刀兵交接声,和密密麻麻的兵士跑动的脚步声。
闻迁脸色一变,然而才刚转过身,殿门便已经被人一脚踢开,几十个兵士从外头鱼贯而入,抽刀而出,短短片刻功夫,便已制服了殿中叛军,闻迁也被团团围在中间。
有殿内跪着的妃嫔,不知怎么呕出了嘴里的油布,喜极而泣道:“是谢公公!是谢公公带着救兵回来了,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为首的两人,正是青岩与卞宾卞老将军。
青岩看着闻迁,神色无悲无喜,淡淡道:“五殿下,外头都已被我们围了,齐子熠也已束手就擒,包士忠将军领旨救驾,现正往千鹤岛那头去了,靖安侯和皇后娘娘被生擒,也是迟早之事,您如今败局已定了。”
闻迁面色变幻良久,死死盯着他,最后才从喉咙眼里挤出来一句:“……你当日果然是诈降的,本王居然信了你的鬼话。”
青岩道:“小的当日不过提醒五王爷,勿再结党谋储,激怒万岁,字字肺腑,并无虚言,何来鬼话之说?可惜您没听进去,五王爷自起的反心,落得败局,可不要怨旁人。”
语罢道:“把宣王押下去,听候发落。”
他这才转目看向潜华帝道:“小的救驾来迟,叫万岁受惊了。”
他虽如此说,却并未如以往那样躬身曲脊,潜华帝一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竟也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对,只是看着青岩,两眼满布血丝激动道:“朕就知道……咳咳……朕就知道,你定会说到做到,回来救驾……”
青岩浅浅一笑,却并未再回答他,只是转目看向卞宾道:“劳烦卞将军,先将宣王看押,等容王殿下与傅侯爷、包将军那边剿灭完剩余叛军,再来亲自处置宣王。”
卞宾点了点头,道:“好,就依谢公公所言,只是殿中这些嫔妃……又该如何处置?”
青岩道:“也先都带出去,暂且安置到偏殿吧,请将军好生安抚她们。”
潜华帝看他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就把宣王、妃嫔们的去处安排了,仿佛全没瞧见他这个皇上就坐在面前似的。
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了,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卞宾闻言,侧目冷冷看了他一眼,却只字不答,只对青岩道:“好,谢公公可还要老夫多留几个人手,在此使唤?”
青岩道:“多谢老将军美意,只是却不必如此,还是依先前咱家安排的便可,咱家有些话要和万岁说,请老将军把一切安置妥当后,在外头等候,不要叫任何人进来打搅,等咱家与万岁说完了,自会出来。”
卞宾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个“好”,便转身带着所有兵士都退出了承泰殿,只留下了青岩一人,潜华帝意识到不对,想要站起身来,可他刚才急怒攻心,才吐了血,眼下一使力,只觉得后脑发昏,脚底无力,身子还没支起半寸,便又跌坐了回去。
殿门吱呀一声,被出去的侍卫们从外面关上了。
承泰殿里只剩下潜华帝与青岩两人。
外头天色早已大黑,承泰殿中各处的灯台上却都高高点着火烛,虽然殿中称不上亮如白昼,但却绝不昏暗。
青岩站在御案前,俯视着瘫坐在长椅里的潜华帝,沉默了一会,道:“皇上瞧瞧自己,还在盛年呢,身子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你竟也有这没人扶,便起不来身的一日,师父总劝你少用那些虚耗身子的丹药,博一时之欢,你却从不听他的,如今可知道后悔了?”
潜华帝抬目看着青岩,然而殿内烛火跳动,明明暗暗,落在高高在上站着的年轻内侍脸上,竟有些叫人打量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能咳了两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朕已和你承诺过,你若带兵回来救驾,朕必不会负你,你……你为何……你究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