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34)
潜华帝虽不复当年年轻,但也称得上仍值盛年,众臣的小心思却好像再提醒他,你总有一日要油尽灯枯,退位让贤——
他心里哪能痛快?
青岩方才所说,才会正正戳在潜华帝心窝里,叫他听了受用。
潜华帝面色缓和了许多,道:“此行,楚儿既然把林有道押回京城,又为何放过了汤云乘?”
青岩道:“汤大人不似林大人,并未阳奉阴违,欺瞒殿下,主动上交了账目,虽然不及填补,也主动以家资清缴了部分亏空,殿下……殿下大约是觉得汤大人有心悔改,不必对他太过严苛,这才回京请万岁定夺。”
潜华帝冷哼一声,道:“也不过是见了棺材才知后悔,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罢了。”
心中却道,楚儿这孩子,原以为是个有主意的,谁知临事却也懦怯,和幼时并无什么分别。
想必他也是顾忌着老二,这才不敢再动汤家,回了京来,倒是上奏说什么要改了恩官世袭之制,只把准与不准这麻烦之处,丢回给了自己。
他若准了,难免朝中众多恩官记恨,觉得他刻薄寡恩,更改祖宗法制,若不准,又难免袒护不明之嫌。
至于指望着他和老二斗起来,如今看着也不可能了。
潜华帝正想着闻楚的事,却忽然见那跪着的青衣内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等抬起头来,原本白皙的额上已经红了一片,道:“小的有一事,想求圣上,恳请圣上恩准。”
第90章 星宿之妨
他忽然出此反常举动,潜华帝倒也并未动怒,只转目打量了他一圈,道:“你有什么事求朕?”
“回万岁的话,小的想求……待七殿下成婚出宫后,继续留在宫中。”
这下可大大出乎潜华帝的意料了,他挑了挑眉,道:“为何?你已跟了楚儿这么多年,不是也对他忠心的很吗,怎么如今倒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出宫了?”
青岩道:“小的……小的如今已无亲眷在世,入宫之后,多蒙大伴照顾,想着将来若是随着殿下出了宫去,等师父年老以后在宫中岂不是无人可依……”
潜华帝道:“荒谬,你便出了宫去,逢年过节楚儿还是要入宫见朕与他母后,你跟着他回宫,也不是不能和你师父相见,再说大伴跟了朕这么多年,难不成朕还能让他老来无所依靠,你担心什么?”
又道:“究竟为什么,不许胡诌,否则便是欺君之罪,说实话来。”
青岩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后怕,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敢瞒皇上,方才万岁责怪,小的细思,才知道在江南所行之事,实属不该,然则小的年轻见识短浅,愧蒙七殿下信重,总是对小的言听计从,小的每每才会忘了轻重,行止失度,深怕将来跟着殿下出了宫,无师父提点规劝,小的会再做出什么错事,到时候小的自己受罚是轻,若是牵连了七殿下……小的只怕万死难辞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一次正中了潜华帝心中顾虑之事,他今日把这内侍叫来,正是因为怕老七太听此人的话,将来引出祸事,不想他自己倒也乖觉,知道其中厉害。
直接处置了此人,自然最为干净利落,但有了方才之事,潜华帝倒是难得起了几分惜才之心,觉着这么个伶俐的人,最难得的是又忠心,虽然年轻,行事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可也不是不能矫一矫……
毕竟根由上不坏,若是直接杀了,却是可惜。
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内务司新选上来伺候的那些小内侍,倒都毛手毛脚,没半分眼色,哪里及得上此人一半伶俐?
大伴老了,调|教人的本事,却也不如当年了。
潜华帝已生动摇之意,青岩又砰砰磕了两个头,带着鼻音道:“求万岁开恩,许小的回养心殿伺候万岁吧。”
潜华帝哼道:“终于肯说实话了?朕看你是想留在朕身边,可不是想留在宫里,朕若留你在宫里,只许你去旁处杂役当差,你肯不肯?”
青岩作怔然之状,半晌才硬着头皮似得喏喏道:“……万岁若真如此吩咐,小的……小的也不敢抗旨不尊。”
潜华帝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楚儿的婚事,朕与皇后尚未商议好,等来日楚儿成婚出宫,朕在调你回养心殿御前伺候,在此之前,你好生伺候楚儿,勿再僭越失矩,否则事不过三,朕定不饶你。”
青岩其实并无十成把握肯定潜华帝会答应自己,只是他如今唯有赌这一条路了——
所以今日来前,他便已在袖中藏了一支锋利发簪。
好在,他还是赌赢了。
*
皇帝最后还是没有允准七皇子请废祖制之事,朝中众臣自然都称颂万岁圣明,恩官们亦然额手称庆。
闻楚本是有功回京,却因这事大大得罪了一批官员,潜华帝再要交给他户部差事,便被一帮人左拦右阻,推说七皇子好容易查清了织造局的事,正该歇歇。
俗话说阻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闻楚要动的却是恩官世袭之制,这里面牵连了多少利益,自然远非断财路可比,有人想给他点脸色瞧瞧,倒也是意料之内。
一时闻楚在京中很受了些冷遇,他既无差事,朝会本只是去点卯,也很看了些脸色。
若只如此,也还罢了,只是六皇子大婚刚毕,闻楚的婚事帝后议了一半,钦天监监正却忽然上奏,说东方七宿中第七宿箕水豹天象有异,事主不利,箕宿害男女,多以婚姻不利,更有妨主之象。
七皇子成婚在即,所居春晖殿正在东宫之下,又在皇子之中行七,正在议亲,岂不正应和了天象?
本来这事潜华帝只半信半疑,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凑了巧,太子妃刚生下的小皇孙满了月,满月礼方一结束,伺候的奶娘不精心,竟然在给小皇孙喂奶的时候睡着了,等醒过来后,才发觉孩子呛了奶咳不出来,脸憋得乌紫,已经没气了。
自当年大皇子和周氏的孩子没活成,二皇子成婚后体弱,与王妃并无所出,安王倒是生了一个女儿,到太子这,好容易又给潜华帝添了个孙儿,谁知好好的,竟也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太子夫妇伤心自不必说,就连齐皇后也埋怨起潜华帝不信天象,顶着钦天监的奏议不听,非要给闻楚议亲,这才妨死了小皇孙。
闻楚的婚事,自然只能先搁置了。
只是他毕竟就要成年,皇子成年后不能留在宫中,这是旧例,即便婚事成不了,那也得出宫去,潜华帝无法,只得先叫内务司先拟了封号,给他定了容字,拟封容亲王。
说来闻楚分明没做错什么,还是有功回京,结果丢了差事不说,天象有异,非他之过,又莫名其妙没了婚事,实在倒霉,潜华帝虽仍未给他什么实在差事,倒是三不五时的赏下春晖殿些吃食用度,又屡屡命人到春晖殿传话关怀,颇有安抚之意。
青岩隐隐从此事里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又不好直接去问闻楚这什么星宿不利婚姻的事是不是他弄出来的,况且以他对闻楚的了解,绝不至于做出伤害小皇孙一个无辜婴孩之事。
但正因如此,此事才更显蹊跷,东宫可不是寻常地方,谁的手都能伸进去,小皇孙身边伺候的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奶娘,就是那奶娘睡着了,怎么其他人都没半点觉察,竟然把个好好孩子弄得呛奶窒息而亡。
他便忍不住叫人去查了查。
小皇孙的那奶娘自然已经没命了,这倒是在意料之中,但那日伺候小皇孙的宫人,竟也都已一个不留的叫齐皇后下旨处死了,此时此刻,即便想查,也无从查起。
闻楚不知怎么觉察了青岩心思,大约是怕他误会,一日竟主动与他道:“钦天监监正上奏,的确是我授意,但东宫之事与我无关。”
青岩闻言既觉得在意料之内,又很是无奈:“殿下……何必如此?”
闻楚没回答,只道:“我为何如此,你不知道吗?”
青岩当然没忘记自己不会随他出宫之事,不欲再和他产生什么不该有的纠葛,闻言只作不懂,转移话题道:“小皇孙之死,小的总觉得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