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53)
……不,不是的,他对闻楚……不应当是这样的,一定是多年为奴的本能作祟,才会让他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救主子,而非他对闻楚有什么别的心思。
他混乱的想着,鼻尖却忽然敏感的从揽着他这个人的怀抱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气味极浅极淡,夹杂在浓重铁锈味儿似的血腥气里,可却仍然被他察觉了——
是那个香囊里,白梅花瓣的气味。
是……是闻楚吗?
他的意识又有些清明了起来,蚊子哼哼一般喊了一声“殿下”,却竟然被人听见得到了回应,有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在,我在。”
这次他竟然成功的重新睁开了眼,视线重新聚焦,便看见了闻楚的脸,闻楚面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一片煞白得吓人,原本颜色浅淡漂亮的嘴唇因为多日的艰难作战和严重睡眠不足干裂起皮,此刻却正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青岩只觉得闻楚这副模样很狼狈,而且陌生,几乎就不像那个自小就精乖似鬼、城府深沉的七皇子了,忍不住想开口安慰他,然而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闻楚见状,哑声道:“我知道你疼得厉害,不必说话,徐守备已经去请大夫了,你再忍忍……再忍忍好不好?”
青岩又闭了眼,只是嗓子眼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嗯”,不知是又昏了过去,还是维持着清醒。
他闭了眼,那双往日里总是显得有些心思过重且凉薄的丹凤眼阖着,纤长的睫羽却动也不动,安静的像是死去后的蝴蝶翅膀,这个平日里就过于沉默的内侍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生命力,似乎正在一点点流逝而去,闻楚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心痛如绞。
自江南回京后,青岩一直远着他,执拗的和他保持距离,他每每欲亲近而前进一步,这人便一定会后退两步,以求躲他更远,他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以为这一世是自己一厢情愿,青岩却对身为“闻楚”的他并无半点情意。
他不是不曾示好争取,可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回应,仅有的一次肌肤相亲,却让对方离自己更远,他毕竟不仅仅是闻楚,也曾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去的闻宗鸣,刻在骨子里的矜傲,不允许他像个单相思的毛头小子那样死缠烂打。
而意识到了当年与青岩的隔阂,也让他不想再一次通过主子的身份压服青岩而得到对方,他想要的是青岩全心全意没有保留的爱意,而不是一个没有拒绝余地的奴才迫不得已的虚与委蛇。
他早年本来有些受这副年轻身体的影响,可在青岩那句麻木认命的“小的是个奴才,没有拒绝的权力”后,却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桶冷水,逐渐看到了以前从未看过的,真正的谢青岩的冰山一角。
后来他渐渐开始收了少年人的轻浮气性,知道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绝不是让他白白浪费,他该找回当年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也该把握住当年不曾把握住的人。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人已不再是当年的小谢澹,而是在这深宫之中游走圆滑、工于心计的精明内侍谢青岩,也不再会如曾经那个能因为点水之恩,就傻傻的全身心报答对方的孩子了,只同谢青岩谈感情是没有用的,闻楚渐渐明白了这一点,他当然并不是觉得青岩要的东西自己给不起,可青岩的绝情离去,却也让他心中隐隐憋了些气。
他不是不会和唯利是图的人谈条件,可若是连这个人……也要用与那等污糟下作的人打交道的法子,那他最后得到的,还是曾经那个心心念念的谢青岩吗?
他为此阴沉郁结了许久,封王出宫,本是件让他身边人人欢喜的好事,可德春德喜等人整日跟在他身边却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他察觉到内侍婢女们看自己畏惧瑟缩的眼神以后,觉得自己这样子简直像个怨妇,却又想起听说那人回了皇帝身边后,颇得重用,想他如今应当正是春风得意,成了人人奉承的谢公公,心中却是更加憋闷了。
要说闻楚有多恨如今这位当初他亲手扶上帝位的皇帝陛下,其实不然,他很清楚自己上辈子那下场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选的罢了,因此他心中对潜华帝和齐皇后夫妇两人都没有什么切实的怨怼,只不过有些为了当初看走了眼的后悔罢了,但一想到青岩竟能如此言笑晏晏的在曾经杀了他的人身边伺候,他才生出几分真切的咬牙切齿来。
他打定了主意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让那人心甘情愿的回到自己身边,本赌气不想再和他联系,却不知怎的还是在去养心殿请命时,鬼使神差的与他说了那些话,离京前夕,又鬼使神差的在王府梅园里拾了一兜的白梅花瓣。
德喜很是惊奇,大约从未见过他有过如此的雅兴,试探着凑趣的满是笑脸的问他:“王爷可是怜惜这些落花吗?”
这内侍是那人离去前替他挑的,当时还口口声声和他担保说是个稳重的,现在看来却也没真稳重到哪去,整张脸上简直都好像写着“王爷竟然如此怜香惜玉”的惊异。
他有些不自在,道:“去找个香囊来。”
德春听了这话,脸上神情更仿佛见了鬼一般,却还是乖乖领命去找了,闻楚等他回来的时间里,心里却已把要给那人留的信细细拟了一遍,又在心中反复润色修改,却觉得怎么改也不好,似乎无论怎么写都过于刻意,还是什么都不写最好,可若真如此,心中却又觉得不是滋味。
德喜终于捧了个托盘回来,里头装了三个香囊,结果却是一个绣着鸳鸯戏水,一个绣着龙凤和鸣,最后一个又是双莲并蒂,闻楚看的无语凝噎片刻,险些疑心这内侍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命他取香囊是要做什么了。
果然是那人调|教好选出来,和他一样长着十八个心眼子。
他面无表情道:“这些都不好,去选个素色的来。”
那内侍缩了缩脖子,应了是,这才换了后头那个素色的。
写信时又不知揉坏了多少个纸团子,写的长了,觉得太过刻意,他心里别扭不说,又怕那人看了多心,写的短了,又觉得显得敷衍,最后连书写的信笺也被他挑剔起来,折腾了一晚上,才决定只用张小纸条,却也没完,又不知拟了多少遍草稿,才终于把纸条装进了香囊里,叫德春送进宫里去,想了想又担心被人看见会给他添麻烦,又把转身已快出去的德春叫了回来,叮嘱他避着人,不要被旁人知道是自己给他的,这才罢了。
后来出京,在马上赶路时,心里却愈发的不是滋味起来,他发觉自己最后干的这些事,不但连那死缠烂打的毛头小子也不如,简直就是闺中怀春少女才会干的事了,那人如今对他分明没什么情意,他却如此越陷越深,一时只觉得心中更加憋闷,思绪杂乱如麻,只得逼着自己不再想了。
好在到了北地后,因要与罕沙六部胡人交战,他心里装了正事,才能少想那人一些,然而很快刘骠贪功冒进,他多番阻拦不得,青州、茂陵城破,他只得领兵苦守林州。
后来得知皇帝点了那人顶了吉长冬之缺,补了监军太监这位置时,闻楚本来是生气的,气他为了这向上爬的机会竟然能如此不要命的冒险,他知不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监军太监肩上又担着什么?况且听说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在皇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他到底明不明白军令状又意味着什么,倘若调兵路上出了什么差池,自己还能保得住他吗?
得失利益,那人如今不是最擅算计这些的吗,怎么却忽然糊涂起来了?
想及此处,心中却又不由生了个猜测的念头——
难不成青岩硬要揽这差使,是为了自己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了,毕竟如今的谢青岩可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那样聪明,绝不会干这种傻事,既然揽了这差事,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只是尽管如此,他心里原赌着的那口气,却也已不知不觉悄悄散了,只剩下对青岩能否顺利完成差事,而不被皇帝问责的担忧了。
后来终于见到了他,知道他顺利从河阳郡王手里调拨到了援兵,听了他那法子,心里既有些觉得好笑,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却用满城流民,倒逼一方藩王发兵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来,却又隐隐的有些为他自豪,毕竟这曾是他教养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