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59)
一路上靖安侯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原本成功取回青州茂陵,也有他一半功劳,七王爷即便身遇不测,可却也不是他的过错,自有寻人不力的监军太监和修平伯承担罪责,潜华帝功过赏罚一向还算有度,他又是皇帝妻舅,因此自忖多半只会有赏,不会受罚,谁知七王爷竟真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立下了一长串骇人听闻的丰功伟绩。
和七王爷大破六部王庭、几乎把六部贵族一锅端尽的奇功相比,夺回青州茂陵的功劳,简直显得微不足道,靖安侯当然高兴不起来。
只是没过几日,他却不知在打量什么,待闻楚又热络了起来,仿佛先前不愿派兵去寻人的那个不是他一般,那阵仗,好像闻楚这个便宜侄儿真成了他的骨肉至亲似的。
青岩心中隐约有些预感,暗地里写了封折子,遣人秘密加急送回京城,面上却仍未露异色,靖安侯待闻楚虽然变了脸,待他这个太监却仍是不冷不热,尤其每每一见闻楚关心他伤势,总要在旁作梗,不是说“谢公公既然如此身娇体弱,便不该担这差事出京”,就是讥讽他爱做可怜模样使苦肉计向主子卖可怜,日日指桑骂槐,俨然将青岩视作一个奸柔媚上的佞宦。
这么来了几次以后,本有心情与他装装面上情的闻楚也失了耐心,冷了脸下去,靖安侯这才觉出七王爷待那内侍似乎是与旁人不同些,不敢再惹他不快,终于消停了。
五月廿七,闻楚等人终于抵京,还未近城门,便已听见百姓们的欢呼声、隐约望见城门两侧黑压压的人群,再近了一看,居然是太子领着诸皇子在城门口携百官相迎,青岩大略扫了一眼,除了当年出宫后便一贯不爱见人的宜王,身子不好的宁王这两位稀客都在外,竟然连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闻追——尚且还一团孩气不懂事的,也由奶母牵着,规规矩矩的穿着玄色皇子冕服站在兄长们身边,可想而知潜华帝对于他们的归来有多重视。
众人到了城门前,跃下马来和太子、诸王皇子见了礼,又听太子亲自传了潜华帝的口谕,才又重新跨上马入城。
一进城门,更是锣鼓喧天,礼乐齐奏,街头巷尾人潮涌动,两侧百姓欢呼着夹道相迎,连青岩一个宦官,也不免有些心潮澎湃起来,难怪总说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衣锦还乡更足矣慰藉平生的了。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抬眸远远看向了前面马背上的那个挺拔的背影——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落水后几乎活不下去,无人在意的病弱小皇子,也会有这一日呢?谁能想到那个小小的孩子竟然能长成今日这副模样,谁能想到身份最卑微的皇子却能绽放出今日的光芒,能立下如此奇功?
鲜衣怒马、韶华如绮,大概说的就是如今的闻楚吧。
他看着那个背影,忍不住想,这人今日的模样,却不知要落入多少闺阁小姐梦里,惊起满池涟漪。
闻楚长大了,不再是曾今的七皇子,会有更广阔的未来,会拥有更多的东西,而自己却还是那个谢青岩……那个只能怀着处心积虑的阴暗算计、满腔满腹不可对人言的鬼蜮伎俩,注定只能在阴暗中孑孓独行的宦臣谢青岩。
……他们原是不同的人,其别有如云泥。
他终于还是缓缓地把目光从闻楚的背影上挪开了,微微眯了眯眼,抬头望向了天空。
……日光简直耀眼的叫人无法直视。
除此以外,风仍是风,云仍是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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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冥顽不灵
庆功宴直到后半夜方歇。
以往这种场合青岩总是伺候人的,如今却是头一次成了被内侍宫婢们传膳递盏小心翼翼伺候的那个,他心里竟然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回忆起当年那场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品茗宴时,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这场庆功宴上,闻楚的风光自不必多说,其余诸人也都得了皇帝的赞誉和封赏,连青岩这个当初原是毛遂自荐立下了军令状,才得此差使的,潜华帝也赏了一座宫外的宅子,许他以后不当值时,可以出宫去外宅休息,这便是宫中极得脸面的内侍才有的待遇了,好些个从前青岩压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勋贵,竟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在宴上同他搭起话来,还有几个举杯恭贺的,青岩只是一一笑着礼还,却并不受他们的敬酒。
靖安侯倒是分毫看不出在青州城外大营时待他与徐守备的倨傲,满面笑容的和帝后、诸王公贵臣讲述容王殿下是如何神勇而归,言语间提起闻楚一去七日杳无音讯此事,却半字未提他不肯调兵寻人一事,反倒含混而过,那说辞只叫在场众人听着,倒都以为迎回七王爷的是他一样。
傅恭和靖安侯早有龃龉,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隐而未发,此刻听了靖安侯的说辞,面色也有些沉,却是远远朝青岩这边看了过来。
傅恭本以为靖安侯如此揽功,只怕谢公公就是脾气再好,也要恼怒,以为他即便碍着齐家的不好发作,也要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几句,然而却见那头年轻的内侍只是垂目不言,仿佛被人轻而易举一句话夺了功劳去的不是他一样。
闻楚微微蹙眉,开口要说什么,然而却被潜华帝打断,大笑着道:“果如此,天赐朕楚儿如此麒麟儿,天赐我朝如此奇将,实乃我昭朝江山昌永万世之兆!”
这话是相信并肯定了他与靖安侯的功劳了,在场诸人纷纷都附和起来,又是敬酒,又是凑趣的说些巧话,他竟一时也不好再出言为青岩说话。
其实青岩倒是不恼的,自回京的这一路上见了靖安侯的做派,他便已猜出几分回京后此人要干什么了。
当日宫宴毕后,潜华帝立刻连夜颁了旨意,追封闻楚的生母燕嫔为德妃,追谥肃恭,扩陵寝。
虽是身后事,但这与燕嫔一个赤魈亡族胡女的身份而言,已是极高的哀荣,虽然大家都明白,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哀荣再大也非死者能享受到的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份荣耀和脸面是替七殿下做的,这回七王爷的功劳委实是太耀眼,皇上龙心大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会对七王爷如此恩赏褒荣亦是情理中事,只是太子已受冷落多时,安王被责罚软禁也是京中官员们人尽皆知的秘密,这时候皇帝对任何一个儿子的态度变化都难免让人多心,何况七王爷这份功劳也是实打实的,朝中众人一时都不免有些心思浮动起来。
庆功宴过后翌日,靖安侯得了恩旨,许他带着夫人入宫和皇后兄妹相聚。
初夏时节,天气尚且还未燥热起来,坤宁池子里的莲叶却已经生了满池,一眼望去,除去池面波光漾漾,满池的碧色连叶接天,齐皇后穿着一件鹅黄色福山寿海纹样的薄褂,头上只用一根飞凤衔云的金簪子松松挽了,模样十分闲适,坐在池边抓着一把鱼粮有一搭没一搭的喂着池里的鱼儿,有个宫女从远处是石径上行来,后头跟了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正是靖安侯夫妇。
那宫女在齐皇后跟前垂首道:“禀皇后娘娘,侯爷和侯夫人到了。”
齐皇后却连眼也没抬,只是看着池水下游动的鱼儿,漫不经心似的回了一句:“嗯,去搬椅子来,给侯爷侯夫人赐坐。”
靖安侯倒还没觉出什么,仍是满面喜色,道:“给皇后娘娘请安。自半年前在宫外听了些小道消息,说娘娘在宫中和陛下闹了些小口角,臣与夫人便一直挂念在心,只是始终不得机会觐见,真是好生忧心,好在此番得胜回朝,见娘娘凤体康泰,臣心里就算是安了……”
他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说着,靖安侯夫人却与不得轻易进宫见妹妹的丈夫不同,她是内命妇,与齐皇后的相处要比自家丈夫多些,所以比起丈夫,她倒要更了解这位皇后小姑子些,此刻隐约觉察出她态度有些不对,却也不好提醒自己丈夫,只是心内忐忑。
果然宫人搬来了椅子,请靖安侯夫妇坐下后,齐皇后才屏退了周身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只留了一个祥嬷嬷在身旁,才抬起眼淡淡道:“哥哥昨日在皇上面前得了大脸面,眼下外头想必正是人人奉承,哥哥心里好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