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51)
好在,主子也不在乎他应答,自顾自说着:“总有人想从我这里讨要些什么,有人要金银,有人要权势,有人求庇护,更有人……想要我的命……”
云珩抬头看着窗外,盈月爬至当空,缀在暗蓝的天幕里,干净得像阿绫眸中圆亮的光斑,“可他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想着要给我些什么。”
战损again
第40章
四喜心中一震,手却不敢停,若无其事继续敲打着经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小丫头们私下里也都常常夸阿绫公子。说他心善手巧,人也生的那么好看……只可惜……”
“可惜?”
“可惜,似乎不大通晓人情……她们送他帕子,点心什么的,他从不收,也不知是年轻单纯还是装不懂……”
“是么?”云珩转过头,视线穿过屏风,若有所思,“行了,你下去吧,让木棉算准了时辰拿药进来。”
“是……”他缓缓倒退至屏风后,又被叫住。
“四喜。”屏风上黑色的剪影仰头靠在浴桶边沿,马尾垂在外头,“以后,叫她们认真做差事,不要再乱送东西,也少说话。”
“是……”
云珩抬腿迈出浴桶,蒸了药浴发了汗,没有先前那样头昏脑涨了。
他穿上寝衣,走到床前摸了摸阿绫退下热度的前额,终于如释重负,躺倒在他身边。
这人仿佛八字与皇宫不和,这还不到一年,两次死里逃生。
“你若想回去,便告诉我,我想法子送你回玉宁好不好?”云珩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惶恐,他生怕阿绫此刻忽然睁开眼告诉他说,那你送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要来这鬼地方。
是啊,谁不厌弃这会吃人的地方,吃人的单纯,吃人的善良。云珩自己又何尝不对这从小长大的宫城厌恶至极……
苦楚酸痛沉甸甸占据了心头,他怎么也没料到,眼下不过一个送阿绫回去的念头竟会让自己会如此不舍……
阿绫睡像恬静,云珩盯着他挣扎矛盾了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他轻轻摸到被子里阿绫交叠捂在胸口的手覆了上去,那双手总带着江南的细润,沾着清新的花草香,第一次握住的时候,便叫人想起那一句“皓腕凝霜雪”,仿佛用力些便要化掉。
严寒的天,有个人挨在身边,即便不用汤婆子,也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暖,以至于夜未深,他就萌生了困意。
“阿绫……再陪陪我好不好……”
阿绫许久没睡得这样沉。
京城的冬夜寒冷又干燥,他与阿栎这样从水乡来的久也不能习惯,近日每夜睡前,他定要将刚熄灭的炭炉拖到床脚,再摆一碗热水在床头才能睡着,哪怕如此,也时常在凌晨温度骤降时被冻醒。
被人推一推肩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云珩的睡脸近在咫尺,呼吸温热,眼角湿润……这么近,就像是抱在一起……
从儿时进了叶府后,他再没与人同床,原来,有个人挤在一起睡便什么都不需要了……
全身上下都在酸痛,脑袋里也昏昏沉沉,阿绫觉得自己似乎被巨石压在水底,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带着层层晃动的水波。
恍惚间,云珩也睁开了眼,他们默默对视良久,阿绫似乎被什么人翻过了身去,往他麻木的喉咙里灌了些什么,他下意识吞咽着,很快便再次沉入梦里。
他梦到自己化身一根金绣针,在缎上绣出一条宁静的河流,他回到了天碧川,回到玉宁。晨雾缥缈,花香袭人,冬日里的太阳下连加棉的比甲都穿不住,热得要冒汗。
河川对岸,年轻的阿娘站在一颗柿子树下对他笑,阿绫心中一荡,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她。她举起手臂,拧下一颗柿子,作势递过来。
“阿娘!”阿绫奔跑起来,可才跑到桥中央,身后便有人叫他。
云珩翻身下马,从发冠里拔下一根糖白玉簪子,同样对他伸出了手:“阿绫,你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有,不要走,再陪陪我好不好?”
他犹豫再三,折返回去,伸手接过那只簪子,自己插在头顶的发髻中:“我不走。过来,让我阿娘看看你,他还没见过你长大的样子。”
可当他再度转身,背后却空空如也,没有柿子树,也没有阿娘,紧接着,两岸的景色渐次消失,天地霎时趋于黑暗,脚下的石桥坍塌,他们掉入并不算冰冷的天碧川里,云珩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阿绫猛然惊醒,被明亮的光刺痛了双眼,他偏头躲开直射的光,却看到一张姑娘的脸。
木棉正蹲在床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一块浸湿的棉布帕子,替他沾了沾额头。
见他醒来,姑娘将帕子搭到床头的铜盆边边沿,转身端来了只小瓷碗,里头飘出浓稠的米香来。
阿绫此刻肚腹空空,还留有一丝灼烧的疼痛,确实急于填补些什么进去。
不只是疼痛,还胸口发焖,呼吸不畅。
他一低头才发觉肋骨靠着一颗脑袋,胸前还横压着一条软绵绵的手臂。
怪不得梦里都喘不上气,云珩正合衣趴在榻边,穿着一身平日里成亲才能见到的正红色,头顶束整齐的马尾辫垂在一边,发尾散开,遮住了半张脸。
发丝似乎阻碍了呼吸,他的表情有些难过,阿绫想替他撩开头发,却发现被子里的右手被攥得紧紧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他缓缓坐起身试图将手抽出,可掀开被子的一瞬,心头倏然一紧。
那只手食指与中指的第三截上,拦腰留下了深紫色的淤血痕迹,边缘带青,分明是一排清晰的齿印……
昨日的遭遇朦朦胧胧浮现脑中,被催吐时,因为剧痛,他难以自控,本能地咬紧了牙关……
阿绫的拇指轻轻抚过自己不慎留下的印记,没想到竟咬的这样狠。
他轻声问木棉:“姑姑,昨日殿下也喝了那汤,太医看过了么?要紧么?”
木棉摇摇头,悉心在他背后塞了几个软枕,又在胸前比划了一通,阿绫看不懂,但见她神色平静,应当是无大碍,毕竟云珩警觉又果断,不然自己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他单手接过那碗米汤,小口小口咽下,想起木棉随身携带的银筷子与解毒的炭丸,想起云珩手法娴熟地替自己灌下盐水催吐,心里百味陈杂……连绦带都懒得自己系的人,偏偏对这些东西熟能生巧。
木棉接过他喝空的碗,回身走到桌前,提起一只紫砂壶,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深褐色的茶水,放在木盘里捧到了床前,先递给阿绫一杯。
杯壁有些烫手,凑近了才闻到药味,阿绫皱着眉吹了吹尚且滚烫的药汤,见木棉跪在地上摇晃着云珩的双肩,试图唤醒他。
阿绫猜是到了时辰叫他起来喝药,于是替无法出声的姑娘开口:“殿下,殿下?醒醒,喝药了。”
云珩猛地直起身,险些碰翻了阿绫手里的冒着热气的药杯。
他险险捧稳了剧烈震荡的汤药,侧脸一看,太子殿下正呆呆望着他,呼吸半晌才缓和下来,撑着床榻边起身,坐在他身侧,下意识捶了捶膝盖。
阿绫头一次见云珩穿红,华丽刺绣与赤红缎子衬得他清贵庄重,只是脸色还是苍白着。他盯着繁复的蟠龙纹,用干涩的声音说:“这件是我还在玉宁织造局时绣的,这会儿穿,是不是有些短了……”
“胃里还疼么?”云珩胡乱接过木棉手里那杯药,几口就灌下去,而后擦了擦嘴吩咐道,“准备药浴吧。”
虽说烧心的感觉尤在,但阿绫看到他满眼自责,立即摇头:“不疼了。”
“太医说,按时服药,多喝水,每日泡药浴发发汗,很快便会痊愈的……”
“殿下,我真的……”
他话音未落,木棉忽然推了推他的手肘,比划一下已不怎么冒热气的汤药,又做了个饮茶的姿势。这次他看明白了,对方在催促,药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