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26)
元宝伸手一指屋后:“因为那几棵桑树,不是普通的桑。我奶奶从北方家乡带来的,它们原该长在雪山下。奶奶远嫁过来,带了好多树种,可换了水土活不好。后来爷爷想办法用本地桑嫁接而成,结出的果比在雪山时更大更甜,所以每年夏天桑葚熟了,奶奶都会摘来酿酒,埋到土里酝酿一整个秋天,到这个时候再挖出来喝。这两年一到霜降我便搬两瓮到店里卖,大家都喜欢,可惜多了也没有。”
阿绫瞄了一眼那月下莫名闪着光的叶片,边听边将木勺伸进瓮口。
“公子……”熊毅捏住他添酒的手,“先吃菜再喝吧,不然容易醉。”
阿绫没做声,只轻轻挣了挣手腕。
“让他喝吧。”元宝瞥了一眼,往他盘子里布了几块炖软的白萝卜和炸酥的黄鱼,“明日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醉了便醉了,反正有空屋睡。”
老人家睡得早,几个小的一起收拾了碗筷,最后只剩阿绫一个人靠着酒瓮边喝边发呆。
“熊大哥……”元宝从厨房的窗子往院中看,“他在京城……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熊毅擦盘子的手一顿:“别瞎猜,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怎么就是瞎猜!你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分明就是害了相思病啊……”姑娘叹了口气,“我们少爷,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问也只说没事,若不是实在伤心,他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的。”
熊毅不置可否:“丫头片子一个,装懂。”
“我不懂,你懂?”元宝努努嘴,“不说算了,等吧,等个一年半载,总会好的。只是,他总也睡不着,我担心他身子先撑不住……哎哎哎!他是不是不大行了!”姑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赶在他倒地之前撑住他。
“这种酒,他喝超过三杯就会开始糊涂,刚刚,八九杯总有了吧。”熊毅不慌不忙,单手将阿绫一条胳膊挂到自己肩上,跟姑娘一起扶住他,“你不是他的贴身丫头么,这都不知道?”
“我跟少爷分开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还不会喝酒呢……”元宝咕哝道,“走吧,让他去睡。难得这么早。”
酒既酸又甜,喝多了连梦都是甜的。
没有污秽的血肉,没有刀尖的冷光,没有厉鬼的质问。
梦里温暖又干净,睁开眼睛是云珩支着脑袋侧躺在他旁边,噙着揶揄的笑,伸手刮他鼻尖:“醒了?才喝了几口就不省人事。”
“还不是你硬要我喝……”阿绫心里委屈,向前拱进他怀中,眼泪决堤,痛哭失声,“都怪你……”
“好,怪我。阿绫不哭了。”他的太子殿下低头轻吻他的眉心。
“若不是你,我不用这么狼狈地离开京城,不用这样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不会有人为我而死,更不会……亲手杀人……我杀人了云珩……可即使杀了人也没能救下小钱……”
云珩紧紧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草菅人命。即使阿绫不杀他们,我也要杀了他们的。”
阿绫抽噎着,额头用力顶着云珩的心口,恨不能钻进去。
若不是你,我不必体会百般温柔千般呵护,那即使余生没有你,我也不必这样难过。
云珩,你那么痛恨孤独,是不是也想我了?
第108章
不知是不是梦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缘故,阿绫这一觉足足沉睡了七八个时辰,他许久没体验过这样平静,甚至舍不得醒来,睁眼外头已是艳阳高照。
他抱着被子回味了一番梦境,依依起身,洗漱穿衣推开门。恰逢熊毅从院外进来,后头还跟着牵马的陈蔚。少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马匹,兴奋不已却又手忙脚乱。
阿绫定睛一看,人和马背上都挂满了行李,两人竟是把他们所有的家把什都搬来了。
“今天一早我帮他们把两坛桑葚酒搬到店里去,顺便回去收拾了东西。还有三日咱们那院子就要满期了。昨夜元宝提议,说叫我们住到家里来,不要再花银子续租了,我今日便做了主,把院子退了。”熊毅放下东西,这就要将绣架给他搬进屋子。
“这怎么行!”阿绫慌忙拦住他,元宝助他良多,他哪里好意思再厚着脸皮住到别人家中。
“不白住。”熊毅笑了笑,“她说,上个月陈家的桃树才产了今年最后一批水蜜桃,如今该丰产后施肥了,施了肥还要清园,陈家妈妈这年岁也大了,一个人做不来。原本呢,他们几个小的是要关了店回来帮忙的,但现下有我在,这活就由我来代劳了,叫他们能安心顾店。”
“可你的伤……”
“我的伤好的差不离了,右手用不了,还有左手在呢,做做这些简单的活没什么大碍。”熊毅示意陈蔚搬东西,少年赶忙将背上的包袱放到屋内的桌上。
“熊大哥,那你们慢慢收拾,我得回店里去帮忙了。”
眼见已成定局,阿绫也只好力所能及替奶奶和元宝分担些家事。老人家总是一副安定祥和的样子,相处久了阿绫渐渐被感染,先前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与浮躁渐渐平息,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集中精神。阳光好的时候,他把绣架挪到院子里,老人家喜欢看他刺绣,一老一少一坐便是一整日。
一早,元宝的奶奶站在桑树下,垫脚拽上头零零星星的叶子。老人家的背早就佝偻起来,阿绫见状忙跑上前:“奶奶,是要摘叶子吗?”
老人家笑着点头,露出发黄的门牙和黑洞洞的缺损。
阿绫将这几棵树上最后一些还未发黄的叶子尽数扯下,叶片并不是他见过那般油亮,暗绿色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近看反射出淡淡银光,阿绫没见过此种桑树,怪不得酿出的酒味道那么特别:“奶奶,要桑叶做什么?”
奶奶丝毫不见外,拉着他的手进屋。
桌上摆着个竹片编的笸箩,堆满树叶,上头竟是十几条蚕宝宝。看状态,至少也是蜕过三次皮的四龄蚕,再蜕一次便可以进入结茧期。蚕茧虽小,可一枚上好的茧可缫出两三百丈丝线。
“这是?孵出来了?”他和熊毅搬进来的当天,他打扫院子时发现了桑叶上的蚕卵,奶奶不忍心丢,便带回了屋子里。
阿绫伸手摸了摸精神的蚕宝宝,但胸足有力地吸附到他的指腹上,他捏了一片新鲜的桑叶送到小家伙嘴边,没多久就被啃出个小缺口。他有些困惑:“奶奶,元宝说,素阳没有秋蚕,可这都快入冬了,它们体型小归小,但还是很精神啊……”
“是没有,有七八年连蚕卵都没见过了,冷了不好孵。我也没管他们,那么多卵,也就出来这几条。”
奶奶侧身,小心翼翼绕过桌子坐到榻边,从床头小几上倒了杯茶水喝。老人家节俭,屋里老旧的物件都舍不得扔,挤得这卧房实在局促,那笸箩又大,往桌上一摆,连茶壶茶杯都没地方搁,和烛台一起放在床头矮桌上。
老人家手抖,看得阿绫惊心惊肉跳,生怕她拿不稳那杯子直接翻在枕头上。撒了水还是小事……就怕夜里喝水碰倒了烛台,到时候烧了东西烫了人,得不偿失。
“奶奶,不然这蚕放到我屋里吧。您还是把东西都放回桌上来。”阿绫提议。
他的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衣柜,窄榻,一张方桌,如今又添了绣架。
吃过晚饭,阿绫继续绣那四合如意形的紫藤云肩。
在店里忙了一日,元宝累得睁不开眼,临睡前不忘拿了个小锦袋给他,见他正绣着腾不出手便直接替他放到桌上:“公子,给你弄来的珍珠粉。大夫说坚持个十天半月的,梦魇症多半能好。”说着,她取出袋子里比挖耳勺大不了一圈的小木勺晃了晃,又戳到晶亮细白的粉末中去,“不要多,一平勺就足够。今天的我帮你调了,睡前记得喝啊。”
阿绫正凝神刺绣,动也没动:“好。”
新劈了丝,阿绫觉得光不够亮,便回身拿来了桌上那一盏也放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