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06)
皇上之所以这么多年,明里暗里袒护睦王不作为,正是要留一步制衡的棋,用太子几次的命悬一线换心安,皇权的稳固从来都是尸骨垒铸的。
云珩走到今日,历尽艰难,步步为营,怎么能为了这种事功亏一篑。
阿绫将银杏叶递上前,矮身趴到他腿上,仰头一笑,“殿下,不生气了,替我带上吧。”
“……阿绫……”云珩眼眶唰得红了,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
“也不要生自己的气。”他埋在云珩胸口,闷声道,“我留在殿下身边,是要你能开心的。”
若是做不到了,又何必强留。
京城的天说要凉,一场雨就够了。
十七岁的清晨,阿绫起床推开窗,发觉已感受不到一丝暑热。
时候尚早,他没有叫醒阿栎,悄声烹茶,又用过几块糕点,独自一人往造办处赶去。
不想才踏进门,御前的郑公公便已经在圈椅里坐着了。赵主事诚惶诚恐在一边端茶送水,撇见阿绫仿佛看到什么毒蛇猛兽,险些打翻了茶杯。想他在造办处这样安稳的差上待了这么多年,根本没遇过这样棘手的人物。
郑公公四平八稳,将那杯颤颤巍巍的茶接下放在一旁,站起身来。
比起上次在排屋匆匆一面,今日他对阿绫客气许多,微微行礼后才开口:“叶绣匠,随咱家走一趟吧,皇上有请。”
赵主事低着头,忍不住用袖口蘸了蘸冒汗的额头,欲言又止。
阿绫一怔,点点头。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云珩不服软,皇上就只好在他这里做文章了。
绕过幽静园林,穿过水榭石廊,翠绿枫叶已隐隐开始变浅淡,在清凉的晨间积蓄着力量,等待深秋时节独领风骚。
进宫区区一年半,他先是破例去过了正三品才能踏足的嗥天殿,这次竟又被带到御书房,也不知算不算天大的福气。
不过福祸通常不单行,阿绫无心欣赏早秋景致。
“造办处绣匠叶书绫,参见皇上。”阿绫正跪下去。
“起来回话吧。”瑞和帝逗弄几下窗前的玄凤鹦哥,转过身来。也不知为何那鹦哥不做声,兴许也知道面前的主子不好惹,叫错了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谢皇上。”阿绫起身,恭谨地半垂着头。
“怨不得太子喜欢你,生的实在好看,尤其是眼睛。”瑞和帝一顿,漫不经心笑了笑,“与你父亲很像。”
阿绫脑子里嗡得一声,掠过短促空白。
他震惊过了头,甚至忘记自己并无直视九五之尊的权利,擅自抬起了脸。
“叶静远当年为何不允许你入家谱?只因为你母亲身份低微么?可他那二房似乎只是个歌女啊?”瑞和帝的笑容宽和,仿佛是个慈爱的大家长,与小辈闲谈着家长里短。
阿绫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脑袋恢复清醒。他重新垂下头:“回皇上。与他无关,是叶家当家的正妻不允。”
他没费心思否认,皇帝想要查什么,自会有人将他的祖上几代翻个底朝天。
“叶静远的正妻……是当年林尚书的女儿是吧?”瑞和帝笑笑,“呵呵,朕记得她,的确是个跋扈千金。她当家,你小时候没少吃苦头吧?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若他能有个贤德的妻,说不准,叶家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瑞和帝居高睥睨,话锋一转:“叶书绫。听少师说,是你陪着云璋读完本朝律例?”
“是。”阿绫呼吸一滞,一颗心悬在喉口。
“那你告诉朕,依照律法,逃罪者该当何罪?”
凭空一股威压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阿绫闭上了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秘密隐匿太久,今日终于能摆脱。
他清了清嗓子:“逃罪者,落网即可诛杀。”
第91章
瑞和帝习惯性地沉默着。
他太清楚了,人在这种时候,越是得不到一个结果,越是恐惧。有些人甚至会在等待中昏死过去,叶静远便是一个。
当年宣判叶府抄家流放前的一刻,他就这么坐在金阶顶端的龙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平日里那个极尽风流的美男子在大庭广众下面如土色汗如雨下,求饶在先昏厥在后,毫无体面可言。
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儿子比起他,却是有些胆识的。
少年人不声不响站在桌前,没有痛哭也没有讨饶,只微微惊惧了片刻,那发白的脸便恢复了血色,甚至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定。
十七岁的少年人而已,也懂得认命么?
瑞和帝居高俯视他,大难临头,他居然还在思考。
怪不得,云珩延随了他母后那个清高的性子,却能对这样一个出身市井之人青眼有加。
阿绫有些失神。
在宫中落网,是会被杖毙还是绞死呢……好在他没有家人,不会有人受到他这个脱逃者的牵连。只不过……他还有一个云珩……
“叶书绫。”瑞和帝倏忽开口。
阿绫一惊,顿时回过神:“卑职在。”
“你在想什么?说与朕听听。”
“启禀圣上,”阿绫想了想,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在太庙,怕是要午后才回来,卑职刚刚是在想,该不该求个恩典,能见上他一面,也算是……有始有终。”
“……所以,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瑞和帝皱眉,冷声问道,“你以为,他回来了便能救你?”
最后一面……听到这样沉重的字眼,阿绫不禁一愣。
这最后一面,他该说什么?告别么?说恩情与钟情此生都无以为报?说请殿下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记得替他点一炷香?
云珩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告别,势必要闹个翻天覆地,鱼死网破才罢休。
所以阿绫果断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见了。卑职微不足道,可为了此事,彻底伤了殿下的心,令他与圣上生出嫌隙,动摇朝堂,不值得。所以……”他打定主意,郑重伏身叩首,“皇上今日私下召见卑职,定是不想此事被宣扬出去,那干脆就连殿下一起瞒住。至于理由……恕卑职愚钝,还请圣上定夺。”
皇宫里秘密消失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定有一套说辞,就无须自己操心了。
瑞和帝觑眼,审视着那颗趴在地上的脑袋,似乎想看透这少年人究竟是不是在惺惺作态。
“起来吧。”沉吟半晌,他提起青玉镇纸,捋平了一张洒金宣压在一端,瞥一眼砚台中干涸的墨迹,吩咐道:“你过来替朕研磨。”
阿绫抬起头,看出他是要拟一份密令。
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怕,他起身走上前,像无数次替皇子们磨墨一般,轻车熟路提起砚滴倾倒几颗水珠,捏住墨锭,一圈一圈研磨开来。
那一双手上散发出的奇异花香气,与墨中沉香渐渐融为一体。
瑞和帝微微侧眼,少年不慌不乱,修长的手指被漆黑墨锭衬托得更显莹白,与那双清透的眸子一般,娓娓道出江南的温润与灵秀。
只站在一侧便能叫人安下心来。
实在是,可惜了……
瑞和帝执起笔,谁知羊毫的尖才触到纸上,便听窗外阵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马儿们的嘶鸣。
阿绫打圈磨墨的手一顿,宫墙之内,没有军情之类的特许是不能跑马的……
“让开。”云珩的声音冷若冰霜。
“太子殿下稍安勿……哎!五殿下!您放手!容老奴先通报!哎!”
阿绫猛一抬头,那掩住的门扇砰的一声向两侧弹开,云珩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了御书房,面色发白,满眼的悲愤躁戾,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剑杀人。
相视一刻,他们同时看到彼此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阿绫迫不及待想安慰他,又心痛地想要钻进云珩的怀抱里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