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9)
“好!”
不到申时,那个一路护送阿绫来的小厮轻声叩门:“小少爷,时候差不多了,老夫人让您早些回去。”
宋映柔正抱着阿绫在榻上小憩。
她已经盯着阿绫白嫩的睡脸许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疼。眼前时不时就像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模糊,却模糊不了阿绫生来好看的一张脸。她顺着轮廓,刮一刮他精巧的小鼻头,捏一捏尚且圆润的脸颊,心里笃定儿子长大一定是个风流俊逸的美男子。
她心中万般不舍,却怕阿绫耽搁久了会惹叶府的人不快,狠心推醒了他:“阿绫,醒醒。”
“嗯?”阿绫揉一揉眼睛坐起身,发现阿娘的眼睛红红的,“阿娘没睡?大夫不是叫多闭眼吗……”
“阿绫该回去了。回去之后阿娘就睡。”宋映柔将儿子抱下床榻,一跛一跛送他到门外,蹲在地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屁股,“快回去吧。听祖母的话,好好读书。”
“嗯,那我回去了,阿娘。你快睡吧!”阿绫脖子一探,啵一声亲在阿娘额头,“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过身,带着那个规规矩矩的小厮向小巷外走去。
宋映柔心里一酸,拼命揉一揉眼睛,希望能再好好看看那条小小的背影。眼见着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叫到:“阿绫!”
阿绫转过身,赫然发觉阿娘孤零零站在门边,已是泪流满面。
他慌忙跑回去:“阿娘!阿娘怎么了!”
“没怎么,被风吹到了。”宋映柔擦了擦满脸的泪,笑着比了比他的身高,又摸摸他的头,“阿绫,做个好人是应当的。可也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绫诧异地点点头:“阿绫记得了,会很小心的。”
“……虽说阿娘希望你做个读书人,今后能出人头地。可是……事事不会尽如人意,阿娘最希望的还是我的阿绫能平安顺遂一世……还有,沈嬢嬢对我们有恩,阿绫不可以忘记。”
“阿娘,你到底怎么了?”阿绫被她哭得一阵心慌,踮起脚,试图替阿娘擦擦那不断滑落的泪,“阿娘……你别哭了,我怕……”
他拦腰抱住阿娘,埋头在那股淡淡幽香里,鼻子里也跟着发酸。
“阿娘没事。阿绫不怕,男孩子,要勇敢一些。”宋映柔仰起头,深深吸气,重新换上笑容,“阿绫乖,阿娘也会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好好睡觉。”
他抬起头,发现阿娘果真不哭了,难道真是被风吹的?
“那,我真的走了,阿娘。下次我带些白菊给你,听说每日熏一熏菊花茶可以明目!”
“好。去吧……”宋映柔挥挥手,彻底看不见人影了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她倒掉了吃剩的饭菜,打扫干净屋子,对镜梳妆整齐,没有戴首饰,只披上那件许久未穿过的长比甲。
比甲下摆绣了一只盘旋于莲叶之上鹭鸶,白羽根根分明,出自沈如之手。
十八岁那年,她终于成了织造局史上最年轻的一等绣匠,老师特地送了她这贺礼,水芙蓉,白鹭鸶,寓意“一路荣华”。
她回到久违的沈氏绣庄,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来个脸生的绣娘。
“请问,沈老板在吗?”
“她去桑田看蚕丝了,要明日才能回来。”小姑娘看着十三四岁,与当年她拜沈如为师时差不多大。
不在就好。
“那,阿栎在吗?”
“在啊,在里头织布呢。您是?”对方才来没多久,不认得她。
“劳烦替我叫他吧……我姓宋……”
许久未见,阿栎个子蹿得正猛,如今已然平齐她下巴。抬头看到她,男孩兴奋地蹦起来:“宋姨!您怎么过来了!我阿娘不在啊!阿绫呢?今日是他生辰吧!”
“亏你还记得。阿绫回叶府了。”她拍了拍阿栎的肩,“阿栎啊,这个包袱,替我拿给老师吧。”
“哦,好呀。进来坐嘛,我正织七宝妆花呢,阿娘总嫌我粗苯,织得慢,一日走不了半寸……”
“慢工出细活,一寸妆花一寸金嘛。阿栎,你快去忙吧,我,我还有事,今日不进去了。东西一定记得交给你阿娘。”宋映柔叮嘱道,“阿栎,以后好好孝敬你阿娘,也叫她别那么拼命,好好保重身子。”
“嗯?哦……”阿栎不明所以,接过包袱,“这里头是什么啊?”
“……等你阿娘回来再打开吧。她会明白的。”
八月十五,阿绫刻意等到午后,厨房的酥皮月饼新鲜出炉,他包好了几个,才拜别了祖母,匆匆赶往阿娘的住处。临走前他跟祖母保证一定早去早回,不耽误晚上的家宴。
小厮替他拎着两个纸包,大的里头是几颗酥香阵阵的月饼,小的是几两杭白菊。
“阿娘!阿娘!”他咚咚擂门,“快开门!月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旧门扇吱呀一声打开,缝里是半张陌生的脸。
那人防备地看着他:“你找谁?”
阿绫一愣,前后左右仔细瞧了瞧,没错啊……他愣愣地答:“我,我找我阿娘……”
对方也摸不着头脑:“你找错门了。”
“没有啊,我,我阿娘就住在这里……”
那人欲关门,阿绫眼疾手快,用脚抵住了门,被夹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干嘛!哪来的小赤……”
“咳咳。”身后的小厮咳了一声,“小少爷,脚不要紧吧?”
门里头的人听到“少爷”二字怔了一怔,又谨慎地将门打开,看上去是个穷书生:“不好意思,我刚搬来几天,不认识你阿娘是谁。”
“……我阿娘原先就住这里啊……”
奇怪了,生辰才见过的……这才没多久啊,阿娘去哪里了?为什么忽然离开?
阿绫二话不说,转身往沈氏绣庄跑过去。除了沈嬢嬢,他也实在想不出阿娘能去投奔谁了。
是不是,病得厉害了?还是说,阿娘终于舍得搬去好一些的房子里住了?
他冲进绣庄,不顾那一屋子异样的目光,直奔后院。
“沈嬢嬢!我阿娘呢!”
沈如正坐在桌前核账,听到阿绫的声音猛然抬头,不禁慌乱起来。
身后织机旁的阿栎也吓得不知所措:“阿娘!是,是阿绫来了……他是不是……知道了?”
“……你别乱说话……算了,你别出来。”沈如稳了稳心神,独自迎出去,“嬢嬢在呢,阿绫,你怎么跑来了?”
“我阿娘来了吗!”阿绫心里着急,招呼都忘了好好打,“我去找她,可有别人住在那了!”
“……呃,是么,那个,阿绫啊,你阿娘不在啊……她,她有事,出远门了,可能,要去很久。”沈如硬挤出一脸笑。
“……”阿绫心里一凉,“很久是多久?她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人吗?”
沈如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发问,忽而有些吞吞吐吐:“她……她……你,等我一下……”
她慌慌张张跑进屋,找出那日阿栎转交给她的包袱,里头是五十两碎银子,零星几只首饰,一把长命锁。她的手徘徊半晌,最终只抓住一只报春红软绫缝制的小老虎,回到院中。
原本还有封信,但她看完便烧掉了。
宋映柔说,顽疾难愈,留下也只会拖累阿绫,师徒一场,恩情来世再报。如今只托她一件事,若是有一日叶府靠不住,这些银子虽不多,却也可勉强保他平安。
“阿绫伸手。”她将那只没有绣五官的小老虎轻轻放到孩童摊开的双掌中,“你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我,我也不知道你阿娘去了哪里,总之是很远。但,你若是做个好孩子,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