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42)
云珩看着他低垂的眼眸,清澈的日光晃动,光斑像鱼,追逐嬉戏般,在他瞳中乱晃。
那样柔和的眼神落在颈间,蓦然又出现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阿绫就这么静立着,半晌没有动作。
而后软尺骤然松脱,少年伸出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蔓延了好长的疤痕,口中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好险……”
温热的指腹触到皮肤,比世间最名贵的丝缎还要柔软。
耳根的潮红退却,阿绫眼中带悲时,让人忍不住想起慈美的观音像。
云珩心口重重一跳,不受控地往前一探身,双唇碰到了那人的嘴角。
“……”阿绫呆若木鸡,唇间的麻木许久才消退,他恍惚抬起头来看着云珩,心中有些迷茫。
尺寸量完,木棉已在伺候太子殿下更衣,云珩没穿回那身上朝用的蟠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苍蓝织银花罗道袍,银色绦带束出利落腰身,玉兰花玉雕带扣贴于腹前,含蓄素净。
阿绫茫然环顾四下,寝殿所有的宫女们都如常般低眉顺眼,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差事,木棉将桌上记录着尺寸的宣纸递给阿绫,让他收好。
一切都太快了,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还残留着,柔软,潮湿,温热,落在嘴边,也点出心间一圈一圈涟漪。阿绫不禁用食指的指背碰了碰下唇,用力甩一甩头。
众人皆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发了白日梦,出了幻觉?脑筋这样昏沉,是不是中暑了?
“走吧,我叫四喜送你回去。”太子殿下若无其事,转身便走。
阿绫头重脚轻跟在他身后,待回过神,已被亲送到殿门前。
这次该没人拦他出去了。
他深深呼吸,躬身行礼告别,顺带让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再度起身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云珩的头顶。
“怎么?”云珩诧异地看着他,马尾根处那只白玉镂空小冠中,原本要赠与他的那根蛟龙簪横穿而过。
“没,没怎么……”阿绫默默盯着那玉簪,前日云珩明明说过,有人问起,就说这是当年谢礼……所以,只是句说辞,并不是真的要赠与他吗?也对,这簪子就算赠他,也是不敢插戴的,他用普通的银簪木簪就够了,白玉还是要配温润如玉的君子才合适。
于是他只摇摇头,什么都没提:“卑职告退。”
四喜将阿绫送至造办处院门外:“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阿绫公子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去御茶坊找个叫忍冬的宫女带话给奴才,她每日辰时上职,酉时下职。”
“劳烦四喜公公了。”阿绫拱拱手,“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
云珩撂下手中的折子,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句话都看不进去,只能随意挑些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批复。
木棉适时端了茶进来,轻放在桌角,云珩懊恼地将凌乱的折子山一推,埋头伏在桌上,默默喊了一句:“……姐姐……”
木棉一惊,眼睛眨的飞快,赶忙凑过去摸了摸他额头。
她长云珩六岁,自小看着他长大,怕是有七八年没听到太子殿下称她一声姐姐了。
“你刚刚看到了么,他是不是……舍不得这玉簪了?”云珩一把从头上拔下那根白玉蛟龙,“是失望了,还是在怪我出尔反尔?可我昨日想了想,在这宫里头终究与他在玉宁时不同,他的确不能戴龙簪凤,万一落了有心人口实便不好了。啧,原本是想今日告诉他的,可方才心里一乱,我就给忘了……”
主子面前不该失去分寸,可木棉看着他一脸懊丧,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年少老成,油盐不进的太子殿下,竟会为了这么个人找回几分少年心性。
自先皇后离世,太子就没做过一日孩童,不敢天真,更不能莽撞,坐卧行走无一刻不如履薄冰。
她拍拍太子的肩,让他抬起头来,双手在半空里比比划划。
云珩看着看着,茅塞顿开,而后兴致罕见地高昂起来。
他点点头,挽起右手的袖口,语气带上一丝欢快:“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替我磨墨吧,要……红糖色。对了,叫人把我的印石也取来吧。”
云珩盯着窗外的秋色,思忖着落下笔。
云珩:……夭寿…以前怎么没觉得量尺寸这么刺激……
第32章
“阿绫!你怎么才回来!”五日不见,他甫一迈进造办处大门,便迎面被阿栎熊抱个满怀。看样子是吓坏了,阿栎对着他又拍又锤,“你吓死我了!”
被一拳头打在右肩胛,阿绫疼得浑身一哆嗦:“嘶……好疼……我伤还没好呢……”
“啊?!哪里?”对方即刻缩回手去,“刑部的人对你用刑了吗!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还不等他回答,阿栎迫不及待将满心的疑问一股脑倾倒出来,“可,他们怎么又把你放了?孔甯被罚了半年俸你知道吗,他还跑来问我你是太子什么人……你真的认得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日日都与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呢!那根簪子到底是谁……”
“嘘……别乱说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阿绫急忙捂了他聒噪的嘴,摇摇头低声道,“下了值回去我再跟你细说……”
“哦……”阿栎吐了吐舌头,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嘟哝一句,“你这是下了趟狱还是去喝了顿酒啊,这气色比我都好……”
……兴许是这几日补品吃多了吧,安神汤药,虫草鸡汤,燕窝阿胶,木棉从早到晚一碗一盘地给他喂下去,也不知胖了没有。
阿绫径自转身坐回窗前的绣绷旁,掐了掐自己的腰,好像也没胖……那么些个好东西下肚,一定是长个了。
他托着腮盯着窗子外那落了一地紫的老木发起了怔,想着想着,一颗心又莫名慌了起来,气血一个劲往脸上涌。
为什么会……忽然……亲过来呢……
他实在搞不懂方才云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耳边金锤叮咚敲打,机杼唧唧作响,叫人更加心烦意乱。他干脆躲进安静的库房,顺带可以翻看那一匹匹绫罗绸缎存货,却看来看去也没找到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式样。
云珩只说要裁新衣,也没具体说想要什么样式……仔细想来,那人虽贵为太子,平日里的穿着却多是类似深青黛紫的单色,纹样也简洁朴素,连玉宁知府家的儿子穿得都比他花哨些。
明明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穿衣也甚少忌讳,简直是白瞎了得天独厚的地位与那身好皮囊。
太子殿下虽少表喜恶,却也不是毫无头绪,他似乎偏爱紫玉兰,阿绫曾见过他穿玉兰比甲,绦带玉扣,宫里羊皮灯罩也都是紫玉兰……那就紫色好了,恰恰也是只有主子们才能穿戴的颜色。
左右也不着急,手头这些不满意,就让阿栎织一匹新的……
结果自他开口,阿栎借口*多,磨磨蹭蹭了半个多月才织完他指定的布料,藤萝色的如意团云纹提花缎,春秋可以单穿,冬日里只要不顶风雪,外头套上加绒披风也足以。
早在阿栎拖泥带水织缎子的时候,阿绫就绣好了一条护领,三指宽的鸦青织银缎,细细绣满槿紫竹纹。
他将新尺寸工整誊在纸上,与衣料、护领一同交由裁缝,不过三日,一身大袖道袍便完工。
阿绫将袍子在窗前展开,黑护领贴缝在白色交领外侧,阳光落在比发丝还要细上几分的紫绣线上,狭长叶片的光彩敛而不放。
“给太子的衣裳,你不绣龙好歹也绣只麒麟啊,这一点都不威风……”阿栎凑过来煞有介事地评论道,“至少,这两肩上,再盘个蟒纹也好……而且你干嘛叫我织如意团云纹,前一阵子睦王要了一身宝蓝燕居袍,两肩绣了这——么大的柿蒂麒麟纹,跨了半条胳膊去,领袪都是金线绣的云蟒,真是好大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