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34)
“主子……您,您的意思是……要,要反?”太监脸色一白,毕竟斗太子与谋逆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云璿又何尝不知,此行九死一生,希望渺茫,可却是他唯一的可能性了。
破晓,行宫书房内,云珩彻夜未眠,拿匕首削掉燃了一整夜的蜡泪。
“殿下。”四喜悄声而入,付在太子殿下耳旁,“京城那边有动静了。”
“嗯。”
他手指轻动,将燃烧殆尽的最后一截蜡烛握在手心,碾碎成尘。
丑时,瑞和帝神清气爽地醒来,在玉宁疗养了整整三个半月,头风虽未根除,却甚少再发作。
“难怪祖宗要在这里兴建行宫。的确是风水宝地。”他爽朗一笑,被随驾的年轻貌美的淑贵妃伺候着梳洗完迈出门去,发觉太子站在一棵白兰树下,抱着云璟够树杈上的叶子,小云璟腰间挂着一枚净透的蟠龙玉佩,正是早年赐给太子那一枚。
太监宫女们围在一旁笑,场景一派和乐。
瑞和帝心情甚美,看够了才开口吩咐:“走吧,回宫。太子这些日子奔波辛苦,别骑马了,上朕的龙辇。”
龙辇由四匹马拉动,宽敞到人可在其中站立。窗明几净,云珩坐在瑞和帝手边,挑了近两个月里要紧的政事一一呈报,入了夜,皇帝在车辇内安寝,云珩便退出来,与禁军一同安营扎寨。第三日傍晚,已经能远远看到广茗山不高的山尖。他倚在龙辇的窗边探出小半个身子,试图利用窗外的凉风压制住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千多个日夜,成败与否,皆在此一搏。
第114章
傍晚时,云珩吩咐众人在驿站换马,瑞和帝听从了他的建议,今夜不再费力安营扎寨,而是换好马匹,连夜北行,明日天黑前便可到达京城,不必再在外过夜。
“云璿在外豢养私兵?”瑞和帝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折子,“什么意思?”
“回父皇……”云珩面露难色,“是……”
“但说无妨。”
“儿臣得到风声之后便叫少羽去追查,查到那批人其实并非私兵,而是原镇北将军徐鸣的麾下,约有四五百,在战后主帅被问责时趁乱脱逃,后来辗转到京城附近,似乎是……投奔了皇兄……”
瑞和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逃兵?投奔云璿?你查清楚了?他竟敢沾染这些人?”
云珩摇头:“只查到京城里的确有人接济他们,且他们正分散停留在京郊几座农庄里,那些农庄均隶属皇兄。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轻下定论,具体少羽还在查,原本前两日就该有个结果的,可父皇病危的消息一到,儿臣没等得及便赶来玉宁了……”
“嗯,这病危的假消息,也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如此诅咒朕。”瑞和帝顿了顿,“至于云璿,朕以为,他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你还是查仔细些,莫要冤了……外头什么声音?”
瑞和帝话音未落,车外惊马嘶鸣,车架骤然而停,云珩身形随之一晃,伸手扶住了案几,略带惊慌地抬头:“父皇?”
瑞和帝面色一凛,掀开车窗遮帘冲外头问道:“为何停……”
嗖的一声,一只带火的凤尾箭擦着天子面前三寸,从窗外射入龙辇,又从另一侧飞出车外,箭尾的火燎焦了锦缎窗帘。
“护驾!护驾!”
车外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箭雨落地,火光四起。
众人忙着躲箭扑火,摆阵戒备,洪钟似的浑厚男音自高处传来:“太子云珩,趁皇上身体染恙,意欲逼宫篡位,取而代之!皇长子云璿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前来护驾,可惜还是迟到一步,没能救下皇上。只能手刃反贼,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来了。云璿真的来了。
云珩的一颗心自离宫便悬着,这世上没人能确保算无遗策,他总在想,这一环接一环的算计,会不会有哪一步出错,会不会提前走漏风声,或者云璿不敢冒险,干脆不入圈套,让他忙到最后一场空。
好在,他这向来看不起他的皇兄没有让他失望。
辗转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等着盼着走到这一步,如今终于要尘埃落定。
他悄悄拨开缠在手腕上的糖玉念珠,重重握住那枚烟青玉平安豆:
阿绫,你若泉下有知,不必保我平安,只需让我们大仇得报。
乱箭齐射中,喊声此起彼伏,云璟的哭声和贵妃宫女的尖叫从后方传来,瑞和帝牙关紧咬,冲车外的贴身侍卫吩咐道:“去保护贵妃和六皇子!”
“父皇小心!呃……”云珩扑上去挡住了瑞和帝,一支箭噗嗤刺入上臂。
瑞和帝一惊,抓住剑身,拦腰掰断,迅速将箭尾浸入茶壶,淹灭火苗。
“父皇,敌人在高处设伏,您千万不要露头……”云珩气息颤抖,抬起头来。
“珩儿……你……”
母后亡故近二十载,这似乎是瑞和帝第一次唤他乳名,第一次这样看着他,好像慈爱的父亲在看自己疼惜的儿子。
可云珩心中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他想要的早已不是父亲的垂爱。他的父亲早在为保权势舍弃母后时就与他离心,又在杀死阿绫时,彻底在他心中死去。眼前这垂暮的帝王只是他想要为母亲,为那夭折的亲兄长,为心中挚爱复仇的敌人罢了。
“下面的禁军听着!束手就擒者可免死罪!抓住谋逆太子者!赏!”云璿亲声喊道。
瑞和帝闻声浑身一震,眼中几欲喷出火光,他放开云珩,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龙辇的车门,抬头便看到云璿披挂着护甲,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父子间隔着刀兵火光相望,云璿面上浮现出一丝震惊。
没有谁假惺惺地劝降,谋逆之事,举手降了也只能换来一具全尸,走到这一步,再无余地转圜。
云璿扬起手一挥,闭上了眼:“放箭!”
双方兵力粗看相差近一倍,云璿又占尽地利。但他那两百府兵几乎都只是壮声势的摆设罢了,从未真刀真枪用血肉之躯拼杀过,见到血肉横飞,他们中的多数惊惧畏缩,竟不敢上前冲杀。
这便大大动摇了军心,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战场上,勇字当先,禁军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一步一步挽回颓势。
四喜顶着火雨,拖着随驾太医,在人肉盾的掩护下往前挪,好歹是把一把年纪的老太医护送上了龙辇,让他能替云珩治疗。可才拔了箭,龙辇已呛得待不住人了,众人无奈只能下车,一路后退到官道另一边的林中。
下车前,云珩没有忘记抓上纸笔,靠着树干写下调令,盖了印信,派人从林中绕路往京城送去求救加急。
“京城兵马再快也要明日近午才能赶到这里,再派快马,往回走,去最近的县衙。”云珩衣袖被撕开,箭伤汩汩冒血也顾不得,太医哆哆嗦嗦替他上药在缠紧厚厚的绷带,“再派几个精于骑术的,不要绕路,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北跑。若有人能成功引开追兵百里外,活下来的回京即封正五品御前侍卫,赏银千两,若不幸捐躯,则追封正四品上骑都尉,封妻荫子。”
“是。”
混乱中,贵妃抱着云璟狼狈得蹲在地上,六皇子一双圆溜溜的眼里都是泪,已然哭不出声。
云珩伸手抹了一把他粘了灰的小脸,右手提剑,从容走到瑞和帝面前。
“父皇不必惊慌,稍安勿躁,禁军只是一时措手不及……此处有树林作掩护,最多再撑两个时辰,最近的县衙府兵就能赶到……若是有人突围成功,天亮前少羽便可整装前来救驾。”
瑞和帝摇摇头,指了指以云珩身后:“撑不了两个时辰。这个逆子自然知道,在此处造反需得速战速决。”
云珩起身回头,发觉云璿在高处箭雨的掩护下,带着那队擅马战的逃兵冲下了山,似要一鼓作气,歼灭护驾禁军。
眼见禁军被步步压制,瑞和帝脸色发黑,额上青筋跳动,冲云珩摊开手,咬牙切齿:“把剑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