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上学日常(17)
虽然只有几句,但是对于祖父而言,就算是「长篇大论」了。简老爷子大概也是知道父子关系具体如何,所以话不重,以劝解为重点。
简穆不以为然,但是也检讨了一番,此处的表面功夫没做好,于是给何平下了命令,每月十五都要提醒他给简爹写信加送礼。
这年代就是这样,这几个月简穆也没收到简爹的任何东西,但是他不仅不能抱怨,还得上赶着去表现孝顺。
简穆再淡定的人,心里也不舒服,于是最近一次的书信里,他给简爹的信里夹带了一张画。画是他和简怡的「拜耶图」,「耶」就是「爹」,简穆表示,虽然他和简怡不在他面前,但是见图如见人,同时,又暗示简爹,不要忘记他和简怡的年节红包。
简爹见图后,如何嘴角抽搐地准备红包不提,简穆在年前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来自皇帝的赏赐。
国子监里有一项功课是针对所有监生的——练字。每人每日都要写完一张三尺全开的宣纸。内容、字体、大小皆随意,每日散学前都要上交给助教。
看似自由,实则只要不是找人代写的,学生对此大多都完成的很认真。因为,助教们每月都会挑出最好的和最烂的拿到翰墨轩公开展览。简穆第一个月就被展览过,嗯,在最烂的那一拨,为此,简穆在心里把茂秉文的祖宗八辈都给问候了一遍。
对于字不好的学生来说,这项「活动」自然是够损的,但是对于善书的学生来说,这却是十分享受的时刻。
除夕前的最后一次展览,汇聚了百余份课业,这些课业都是从这一年中最好的书法作品中选出来的,简穆这个月的一篇字也被选入其中。
这次展览可以投票,印有汇知阁印鉴的票,每人一张。票选最高的三位可以获得一套不错的笔墨奖励,票选过程并不严格,若某位学生想给自己拉票,去买别人手里的票都可以。不过,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做,因为票高者的作品或者他本人不被大多数人认可的话,只会招来无情嘲笑。
简穆对于自己的字被选上有些开心,也有些惭愧。
简穆的书法在前世是从小学就练起的,一直到死他也没停过,而且那时候名家字帖在书店随便买,而现在却是没有什么统一的字帖的。例如,简怡最开始的字帖,就是简家家学里统一发的。后来吴秀才又给简怡提供了新的字帖,是一份名家字帖的摹本。而真正的名家字帖,那一般是大家族里才有的,听说简家有一份汉代摩崖石刻西狭颂的拓本,是曾祖父的心头宝,现在在大伯父那里,简穆是从没见过的。
简怡其实很好强,实际上,课业上简怡也比简穆更好些,但是在书画方面,简怡是真的跟不上简穆,还曾经因此厌学过。当时简穆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简怡理解,有些「天赋」就真的是「天」赋予的,没有道理,简怡才不再企图以他一年之功追上简穆的天赋之才。
经书诗赋,简穆很少发表意见,但是对于书法,简穆指点起简怡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将展览上的作品看完一遍,简穆就拉着简怡到一副字前,在他看来,简怡的字有些板正,细节处理得也过于草率。
简怡看着这篇游记的摘抄,问简穆:“哥,你喜欢这副字?”
“这字虽还有些青涩,但舒展神气,字文相合。我听说执笔无须刻意着力亦可锋势备全,以前朦朦胧胧,现在看这字总算是品出些意味了。”
简穆虚虚指着两个字:“发现没有?同样的笔画,在同一个字,在不同的字之间,结构差异也很明显,就连字体大小的安排都十分有意思,有种韵律美。你该好好学学。”
简怡嘟囔:“如果吴先生看到,一定会说,不够审慎规范。”
简穆忍不住笑出声:“先生明明也更喜欢这类变幻灵动的,先生是怕我们基础不扎实,只学出些表面功夫。虽然我不信字如其人那一套,但是能写出这样一篇字的人,内心一定是丰富的。”
说完,简穆又忍不住叹口气:“我的字久未进益,和这样的字摆在同一处真是公开处刑。”
说到这里,简穆看向简怡:“我不会一票都得不到吧?”
简怡十分上道:“放心,我的票一定是哥你的。”
简穆很满意。
简怡看简穆笑了,也跟着笑了,问简穆:“哥,姑母送你的那套琉璃珠一定也是我的,是吧?”
简穆:简穆扬手要教育弟弟,就听到背后一声轻笑,简穆和简怡回过头去,竟然是掌议郑舒承。
简穆和简怡向对面二人行礼:“学长好。”郑舒承回礼后,与简穆二人寒暄:“没想背后偷听,但是被你夸得实在不好意思,就站住了。简穆有些惊讶,回头看那篇字,角落里署名是:听哲——郑舒承,字听哲。
站在郑舒承旁边的秦润之看着比他们矮了大半个头的简穆,似笑非笑地说:“听哲也是第一次被学弟说「青涩」啊。”简穆一愣,反应过来,连忙换上羞赧的神情:“我妄言了。”简穆这通「马屁」没白拍,郑舒承后来通过王宇给他送了一份字帖,应该是他自己用过的,简穆觉得很适合简怡,所以还挺高兴。
简穆嘴上谦虚,但是他的字获得的票数最终位于第19位,后来又被谢祭酒挑出来,与另外13份作品一起被带进了宫,给圣人过目——年节降至,朝廷无事,当今是个喜欢书法的,所以知道国子监里的这个活动,就让谢祭酒给他挑一些来看看。
既然看了就不能白看,也赶上圣人心情好,里面还有好几个孩子的父祖就坐在他眼前呢,圣人夸完大人,就顺手赏了简穆这些孩子。这种赏赐十分随意,没有敲锣打鼓的配置,有父祖在朝的,由父祖谢赏后带回家便罢。
圣人赏的是贡品澄心堂纸,简老爷子添了一只诸葛笔,一起交给了简穆。简穆十分欢喜,转头就向简爹通报这个好消息,并狮子大开口地和简爹讨他珍藏的一丸松烟墨,简爹最后也没舍得,不过也送了他一丸不错的徽州朱墨。
要不说简穆和简爹一起生活了五年也很难对他产生任何感情呢,五叔和卢氏得知简穆的字被圣人赞了,当天就给他叫了百味楼的席面,还送给他一方暖砚。
暖砚在这个时候是十分珍贵的,简家里的暖砚绝对超不过五方,简穆捧着那砚台,把简在渊和卢氏从身到心给赞了个遍,把两人乐得不行。
简穆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暖砚也有「赔礼」的意思在,学徒那事简穆根本没和卢氏说过,也不知道是钱掌柜还是哪个人把这事透给了卢氏。
简穆最近算是发了一笔小财,年终考发挥得也不错,他和简怡商量,明年年中大考争取直接升入乙级。
不过,可能是因为最近过得太顺,又或者真是因为天气反复,在这个本应该收红包搞交际的好时候,简穆和简怡双双病倒。简穆和简怡从小到大只要生病就是一起,明明现在他们都分屋了,但简怡一个喷嚏,简穆就开始头晕。
在现代流感都可能致死,何况千百年前的今天,卢氏请了仁善堂的大夫每天过来看兄弟两个的病情。本来跟着简穆简怡就是为了养老的奶娘都亲自接过服侍两个小主子的活计,无论简穆怎么劝,老太太都不听。
最让简穆无奈的还是简怡,简穆想着两人分开养病就挺好,以防交叉感染嘛。但是大概因为人一生病就特别脆弱,简怡也不说别的,就一个劲儿地叫哥,简穆最终也只能让他过来和自己挤在一起。
简穆看着简怡半是烧半是捂出来的红脸蛋,一时也有些恍惚。
简穆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时,正逢原身出水痘,当时的简怡才不到六岁,一张小脸儿也是烧得红彤彤的,半梦半醒间一边哭一边叫哥。不知道是不是来自血缘的神奇感应,那一晚简怡哭得特别厉害,奶娘怎么哄他都没用。
简穆当时也是懵的,只是出于成年人对孩子本能的保护欲,他第一时间就拉着简怡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你哥还在,你哥还在。”
简穆当时也真的觉得「小简穆」还在,他那时每天坚持在心里叫「简穆」,但是始终也没什么奇迹发生。直到差不多五个月后的某一天,那天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午后,天气很晴朗,他陪着小简怡在床边玩翻绳时,一阵风吹过来,简穆一个晃神后就再也感受不到那个「小简穆」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把简怡真正当成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