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48)
“不好。”
“为什么?”
“苗寨四月八,是拜神祭祖的大日子,差不多和新春一样隆重。苗人又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别说进寨子,哪怕从寨口路过,都会被拉进去喝酒。咱们要进去了,今天肯定脱不了身,还是绕道走吧。”
“长生哥哥——”双胞胎一齐转脸。
“机会难得,看看也无妨。不在这一天两天。”一家之主发话了。
“噢——”两个小的撒腿就往山下跑,转眼不见了。
两个大的一前一后慢慢走。
子释笑道:“男孩子也罢了,你说子归一个女孩子,野成这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心想:自己总不知不觉忘了用这个世界关于女孩的规定去要求她,再过几年,恐怕免不了要头痛。
“我倒觉着她这样没什么不好。各花入各眼,你操心太多。”长生说完,半天不见他答话,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原来子释忽然觉得二人的对话吊诡异常——太像两口子商量孩子的前途了,不禁开始出神发呆。从什么时候起,到了这样自然和谐水乳交融的地步了?这当然不是坏事。最坏的事情……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前方依然一片晦暗不明。许久以来,自己刻意忽略不肯追究的问题,在这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蹦出来撞了一下腰。
长生看向他。那双墨色深瞳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定定的凝望着自己;又似乎空洞洞一无所有,茫茫然投向无穷远方。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又在回避什么。他看见他正迎面走来,又好像马上要转身离去。他太聪明,太聪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痛得肝肠寸断。
既然无法说,那就做吧。长生上前捧住他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子释睁着眼睛,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齐旋转起来。只好闭上。心想,管他呢,谁怕谁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世,苦也好乐也好,都是额外赚的。谁也拿不准的未来,何必追究?
等他俩循着“咚咚”的鼓声来到寨中唯一的晒谷坪里,双胞胎已经挤在盛装的苗人中看得又叫又跳,神情激动。原来场上立了根三丈高的木桩子,横插三十六把尖刀,刀柄处五色彩带飘扬。一个小伙子赤着双脚,正准备表演“上刀梯”。
“呜——”号角声响,小伙子光脚踩上了锋利的刀刃,步步上升,直至梯顶。只见他扯下头上发带,往顶端刀刃上一搁,立即断成两截。人群中一阵吸气,紧接着掌声如雷。他却不忙下来,在顶上忽而倒挂金钩,忽而大鹏展翅,忽而观音坐莲……亮出各种造型,惊险万分。
长生暗忖:“想不到南人中也有这样悍勇的部落。”
恰好子释开口解说:“据说这仪式是为了纪念千年前拯救了族人的英雄。每一个能上刀梯的人都是族中的勇士。”
旁边一位老者接道:“这位小哥好见识。格波是替我们苗人除了野猪龙怪的大英雄哩……”充满热情的向几位年轻客人讲起了本族的古老传说。
下午,青年男女们跳花舞,对山歌;男人们杀猪宰鸡;主妇们点豆腐烤糍粑……这苗寨人不多,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却一条不落,忠诚的执行着。
四位客人被留下来吃晚饭,看篝火。
满桌鸡鸭鱼肉,还有烧辣子灌血肠酱猪脸炖下水……子释瞅瞅,拿一块糍粑吃了,又喝了碗豆腐汤。族长嫌不给面子。他家老二,也就是之前上刀梯的小伙子,于是捧着盛酒的大牛角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子释也不含糊,端起酒碗就干,赢得彩声一片。没想到这大姑娘似的少年郎如此气概,男人们好胜心起,一个接一个起身敬酒。长生捅捅他,子释回他一个“安啦”的眼神。眼角染上了薄薄一层玫瑰色,端的是风月无边。
不怕他喝醉,只怕他这副模样叫别人看了去。长生站起来:“我们兄弟一起多谢各位大叔大哥。”拦下大半。
结果,这一顿,同桌七八条汉子全让两个外来少年给放倒了。子释笑:“上刀梯你们厉害,论海量,不如我。”
晚上子归在另一户有闺女的人家借宿,兄弟三个就住在族长家里。火塘四围的地楼用桐油擦得锃光瓦亮,上边铺着草席,一尘不染。洗漱完毕,子释领着子周恭恭敬敬的盘腿坐过去。长生早经他扫过盲,知道入乡随俗最重要,小心的挨着他坐下。
他们三个是客,分在左侧。右边是族长的两个儿子。老两口睡堂屋后边的内室。累了一天,又喝得多,很快其他人都睡熟了。白日里喧嚣震天的苗寨沉静下来,只听得见草树丛中虫儿低低的鸣唱。
四月已经不必烧火过夜,但今天是过节的特殊日子,火塘中放了一整根点燃的青冈木,据说能从头天夜里烧到第二天早上,以示子孙绵延不息之意。
“有点热。”子释翻个身。喝了酒,又被火一烤,脸颊红红,当真黛眉春水,粉面朱唇。
“咱们乘凉去。”长生说着,把他拉起来,顺手搂了角落里的薄被带上。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摸到楼上。这寨子里唯独族长家的吊脚楼有三层。一层饲养家禽,二层饮食起居,三层是个小小阁楼,做了仓房。尽管如此,第三层曲廊栏杆俱全,一点儿也不马虎。
“看不出来,你吃饭不行,喝酒倒挺厉害。”长生把外衣铺在廊子最宽敞的地方,抖开被子裹住他,抱在怀里,坐下。
“热。”子释不肯老实待着,往外拱啊拱。
“一会儿就好——你是来乘凉,不是来着凉的。”一面说,一面在耳根后、脖颈里轻一下重一下的蹭。果然,没力气拱了,乖乖靠着,微阖着眼静静喘息。
飞萤流火,夜色如水。
划过深蓝天幕的星子,转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子释轻笑一声,开口说话:“小时候读书,见人家说,诗仙“斗酒诗百篇”,“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什么的,十分向往。就想啊,干学作诗不会喝酒,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他声音放得极低,宛若骨瓷温玉叮当相撞,又随着绕过回廊的一缕山风袅袅消失。
“于是我就偷偷的练。千杯百杯不敢比,十杯八杯总要能拿下。我爹早年在北方待过,爱喝西凤白,柜子里藏了好几大坛。这酒比起越州本地花雕青梅之流,劲道可大了不止一倍两倍。刚好那时候他忙得很,没工夫检视。等我把几坛西凤白偷喝差不多,中秋节“月影楼”开诗会,一帮公子哥儿谁也不是我对手……嘻嘻……”
每当子释说起从前往事,长生是又想听又怕听。想想得心痒,怕怕得胆寒。矛盾不已,五内俱焚。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着锦绣,走章台;调丝竹,弄丹青;戏笔墨,逐风流;赏秋月,笑春风。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子释……”
怀里的人兴致不减:“后来我才知道,古人喝的是米酒,类似于醪糟,照花雕都差远了,怪不得可以成斗成斗往下灌,呵呵……今儿晚饭上的是家酿谷酒,顶多花雕的程度,入了我这西凤白练出来的口,那还不跟喝醪糟似的?……还有啊,光说我,你不是比我更厉害?”
“我是习武的时候跟师傅学的。后来家里应酬多……”转口,“到底伤身,别这么喝了。”朦胧中看不清他脸色,伸手探一探,不烫了。掀开薄被钻进去,翻身把他扣在下面:“喝就喝吧,媚眼儿乱飞,酒能乱性知不知道?”
“你这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嗯……”负隅顽抗失败,彻底投降。
“咱们不点灯,咱们吹蜡……”
“淫贼……”
萤火虫都仿佛不好意思了,羞得提着小灯笼藏到草丛里,悄悄吸露水。
等萤火虫们撑不住快要瞌睡的时候,风里传来比虫鸣更细微的响动。
“你往我脖子上套什么呢?——莫非劫完了色,还要谋命不成……哎哟!”
长生腾出手在他最要命的地方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让你屡教不改!就爱胡说八道……”
手里的东西套上他脖子,又把头发小心理顺:“这个是生辰礼。”
“是什么?”
“进去再看。”
子释沉默半晌,忽问:“有寿礼,祝寿辞有没有?”
等了好一会儿,听长生道:“有。”
温软的唇重新凑过来。细密悠长的一个吻结束,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你生辰我可什么也没送。”
“怎么没有?你忘了,那天夜里……”
“闭嘴!”
长生抱着子释摸回二楼,比之前两人出来动作更轻巧。子释把生辰礼物摘下来,借着火光细看。绳圈上坠着小小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白色石头,背面两个字:“长生。”铁划银钩,峭拔稳重。
笑。悄声道:“这不是绝谷里的围棋子儿么?这么硬的石头,难为你刻了字不说,居然还钻了个孔——呵,书法大有长进。”
长生又给他戴上:“不许随便摘下来。”
“嗯。”
“不许“嗯”。”
“好。”摸摸绳圈,好奇,“你拿什么做的?好像很结实的样子。”
“山藤。”
长生心想,它可是辟邪祛病最佳圣物。蛇皮绞索编的,还在蛇血里泡了泡——晾了好多天才把血腥气散尽。才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