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218)
“老……鲁……”傅楚卿仰脖灌下半壶酒,有了力气说话。失去武功的人在地牢里挨一年多,不可能不落下点毛病。
“原来大人还记得小人,太好了。”
“老鲁如今…………哪里高就?”
“小人现下是宫里御厨。”
“御厨啊……嘿……”傅楚卿嗤笑两声,阴阳怪气道:“恭喜啊……”冷不丁勃然做色,“你主子此番叫你来作甚?”
鲁长庚赔笑:“不知大人问的……是哪个主子?”
傅楚卿一愣,随即冷哼道:“你的少爷呢?”
鲁长庚长叹一声,表情黯然:“大人有所不知,少爷去年六月里病倒,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太医都说没救了。皇上自楚州回来,说是送少爷去什么什么雪域圣山,求神仙给治,直接就把少爷留山上了。这一待到如今,差不多将近一年,也不知究竟怎样。大人问少爷状况——”红了眼圈,“唉,小人可是打去年六月以后,再没见过少爷的面……”
这消息大出意料,傅楚卿呆在当场。
“他……他怎么……”
“少爷自来身子不好——这个大人比小人清楚。听袁太医讲,早年逃难便伤了元气,几次大病又落下根子,折腾这些年,没个神仙出手搭救,也就到头了……要说少爷那般好相貌,好学问,好脾气,从来只帮人,不害人,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到这凡间来打个滚,不如早些回去,好过平白遭罪……”
鲁长庚抹着眼泪,兀自说个不停。傅楚卿出声打断:“他什么时候回来?”
“啊?回来?宫里都传说,少爷叫神仙留下了。我看皇上模样,魂儿都快要想出窍,也没提过回来的事,只怕——唉,要不今年天庆日大赦,天下牢狱几乎全放空了呢。天庆日本来就是少爷生辰,这是皇上替少爷积德呢。只盼着菩萨保佑……”
傅楚卿突然道:“那你来做什么?”
鲁长庚似乎这才想起正事:“昨日皇上问小人,愿不愿跟旧主子打个招呼。小人想。大人于小人有提携知遇之恩,这个招呼,是一定要来打的。也多亏皇上这么个难得的仁君,小人还能再见上大人一面……”
傅楚卿听见仁君两个字,“哼哼”冷笑几声。
鲁长庚当然不跟他计较,把怀里一个小包裹掏出了放到对方面前:“这是小人一点心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皇上说……说是朝廷早已宣告刺客首领伏诛,那金吾将军的名号,也请大人以后不要再用了。”
见傅楚卿冷着一张脸不做声,鲁长庚再次叹气。
“唉——大人哪,小人斗胆,好歹比大人痴长几岁,便说几句心里话。这人啊,活在世上,它就是一个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只得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大人你看,哪怕做了皇帝,也注定许多不如意。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人人都盼着过安生日子。长知足,莫强求,便是修来的福气……”
鲁长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看看天色,结账回宫。子释在宫里时,他常驻中宫准备伙食。子释不在,长生把他调到御膳房做南派掌勺,又带了几个徒弟,颇为忙碌。
傅楚卿喝了一壶又一壶,也不知道鲁长庚何时走的。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被关起来了。住地牢住得麻木绝望的时候,被放出来了。爬出牢门,还来不及想起他,被人提醒了。看见熟人,以为是他余情未了,又被打击了。
他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不知道。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人家心里一丁丁角落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哪怕我舍了性命不要去救他。
那一点纠缠不绝的痴心妄想猝然崩断。傅楚卿体会到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感觉。他一时还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叫做空虚,只是突然发现酒真是个好东西。可惜他忘了,纵使酒量跟从前一样,身体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
摇摇晃晃站起来,有点糊涂。眼前通衢大道令他产生错觉。小二过来等着收账。傅大人从前在街面店铺里喝酒吃饭,几时有人敢收账?于是店小二直接被他忽视掉了、
“客官!”小二拔高调子,“客官先头的账,之前那位客人已经结清。后来又叫了八壶酒,一壶半斤六十文,八壶合计四百八十文。”
——其时朝廷重农惜粮,酒的价钱不低。
傅楚卿抬头望了那小二一眼。小伙子明显吓得打个哆嗦:“小、小店……本小利薄……概、概不赊账……”
傅楚卿摸摸衣袖,看见桌上鲁长庚留下的包裹,掏出一锭银子扔过去,提起包裹东倒西歪往外走。
第一〇五章 各得其所
傅楚卿一路走一路想:我干什么要惦记他?就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他。若是当真从没碰见他,可不知有多快活。做贼也快活,做官也快活——老子几时会去走他娘狗屁倒灶的帮主刺杀皇帝?都是他个妖孽,害惨老子。害得老子,害得老子……
怎样呢?
他有千般万般险恶的诅咒,千种万种怨毒的愤恨。但是他刚刚知道,他曾经差点死了,也许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自己出牢?那些诅咒与愤恨,鞭子般反弹回来,一根根抽在身上。
他明明白白记得,做贼也好,做官也好,哪一桩快活,都不如搂着他快活。抱他快活。被他骂也快活,他不愿被自己抱偏偏变本加厉去抱的时候,最快活。
这么说,到底碰见他好,还是不碰见他好?
无论如何,他要死了。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你有没有问过,他快不快活?
他快不快活?废话!我快活了,他自然快活……
傅楚卿觉得脑子有点不对。于是停下脚步呆呆站着,准备把刚才那个问题再想想。不防浮上心头的却是鲁长庚说的几句话:
“……那般好相貌,好学问,好脾气,从来只帮人,不害人,老天偏要叫他受这许多苦……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到这凡间来打个滚,不如早些回去,好过平白遭罪……”
——他几时受苦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几时遭罪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只有你不知道。只有你看不出来。
傅楚卿愣了半晌,头顶一阵鸦噪,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正要转头认路,脑后“通”一声,立时仆地。
原来他在那酒肆中露了财,便叫两个小混混一路追上跟出城。这会儿四顾无人,又浑浑噩噩发呆,当即被人敲昏,劫走了包裹。
可怜傅大人平生只有抢人钱,几曾被人抢?半天之内,不断刷新人生记录。这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混混们把他拖到路边,一溜烟跑了。
半夜,噼里啪啦下起大雨来。
傅楚卿仰面躺在泥泞中。听得耳边霹雳震响,缓缓抬头。闪电划破天空,每一次都以为劈到了自己头上,结果却是没有。
轰隆雷鸣声里,半生往事浮现脑海。
从前傅大人鲜有这般文艺时刻,但是自从西京出逃流亡到楚州,再到独困地牢凄凉岁月,回忆过去渐渐变成生活中比重很大的一个部分。然而这一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的回忆,多数场景他只看得清对方,看见对方做了什么。这一次却忽然看清自己——随着一道渐趋猛烈的闪电,他越来越清楚的看见自己做了什么。
当又一声炸雷震得脑袋嗡嗡发麻,强烈的闪电在空中瞬间结成绚烂巨网,傅楚卿猛抬头瞪住前方,随即颓然倒下。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听见那个声音对自己说:不是你不该碰见他,实在是他不该碰见了你。
…………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身下吱呀吱呀轮轴转动,竟是躺在车上。有人给自己喂药,朦胧中看见一个圆流锃亮的光头。仿佛有人问话,于是张嘴回答,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当他终于真正恢复神志,从床上一惊而起。四面看看,房间不大,门窗却敞亮。室内简单朴素,墙上挂着佛像,地下摆着蒲团,分明是间僧房。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进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病体见愈,可喜可贺。弟子们道是问过施主本人意愿,才自京都一路请回蜀州,未知确否?”
傅楚卿瞪大眼睛:“这里……是蜀州?”
老和尚点头:“此处乃蜀州普照寺。寺中弟子护送佛经前往京都,返回途中适逢施主病倒路旁,是以——”
傅楚卿盯着那老和尚看一阵,犹如见鬼般,声音都变了调:“你……是……归元……”
老和尚诧异:“老衲确是归元。”上下仔细端详他一番,微笑,“怪道总觉施主有些面善,原来是故人。”
仁和二年,六月底。
子释抬头望望,叹气:为什么上山总是比下山难呢?
擦把汗,继续。
偶尔遇见朝圣的牧民,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他便靠边肃立,给人家让路。等人站起身,用西戎语彼此打过招呼,然后无比艳羡的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些人一路磕头,比他空身爬山速度还要快得多。
自从开春雪化,他就坚持每天爬山锻炼。起先往返四分之一山路,后来慢慢增加到一半、四分之三。现在通常清晨下山,到附近牧民家里蹭一顿早点——无非面饼奶酪水果之类,然后爬回奥云宫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