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67)
变故突起,也顾不得皇帝心情如何,宁将军转身出宫,赶着调动人手,加强防卫,预备守城。坐在车里,忽想起昨日朝会后西戎使者从北安门离开,不过一天工夫,跑不出多远,快马急追,恐怕还能截下。
张口就要下令,那姓庄的靖北王府詹事一张暧昧笑脸陡然浮现。议和期间,此人再三笼络示好,临别前又悄悄额外送给自己一样礼物——那是涿州黄永参宫里最值钱的宝贝:金座衔珠翡翠麒麟。饶是宁愨见多识广,家中珍宝无数,也不禁眼前一亮。假意推脱一番,以为对方要在和议条款上追加什么要求,却不料说的都是无关琐事。
“麒麟神兽,其灵性仅次于龙。侯爷含仁怀义,正合拥有此物。此物原属东北黄将军所有,靖北王将之转赠侯爷,正为物得其主……”庄令辰存心拍马,又没有锦夏诸人对太师的忌讳,因此侯爷前边那个“小”字直接去了。这个马屁却正正好好拍到了宁愨心窝里。小侯爷三字,年轻时候叫起来固然风流富贵,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听着难免闹心。自从封了金吾将军太子少保,满朝都以将军或少保呼之。
那样东西和那番话,当时未及深思。此刻配合着东和门被围的消息,宁愨把议和细节串起来想想,心头一阵阵发寒:蜀北早已落入对方之手,北边虽无动静,怕是没法追了……只是,那西戎靖北王,为何单单挑了黄永参宫里这只麒麟送我?
当时庄詹事捧着盒子介绍:“这纯金底座、清光翡翠、深水明珠,固然价值不菲,此物稀罕之处,还在于雕镂之精亦堪称绝技。侯爷可知,麒麟口里衔着的明珠,合正了位置,是可以取下来的……”
宁愨浑身一震,脸上神色复杂变化。撩开车窗帘子喝道:“回府!”
避开耳目,直入密室,从盒子里把那翡翠麒麟拿出来。左右试试,当明珠滚到舌面正中凹处,手指拨弄,恰好能从口旁滑出,分毫不差。珠子托在手心,晶莹润泽,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两分力道一捏,扁了!
——这足以乱真的明珠,原来竟是颗蜡丸。丸中小小一团,摊开来,羊皮纸上抬头赫然写着:“符生顿首宁愨将军足下……”
第〇八四章 至善之利
初七日一整天,皇帝和百官一面商议对策,一面紧张等待各方消息。快马已经出城,往北、西、南三方锐健营求援。
一些朝臣安慰皇帝:西戎军从东边来,说不定是之前包围云头关的蛮子还不知道两国议和成功,擅自行动。赶紧向北把使节团追回来,大家讲清楚,纯属误会一场,也就没事了……
赵琚多么希望当真如此啊。然而这场误会实在太不美丽,他心里对西戎人怕到极点,昔年銎阳被围,仓皇出逃的恐怖经历再次重现,皇帝陛下经过最初的失措之后,在群臣面前,只能用疯狂的震怒来掩饰心中恐慌。百官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些手脚快的,趁着朝上混乱,偷偷溜回家收拾细软去了。
无论如何,在太师与金吾将军主持下,城内布防总算迅速落实下去。除东和门重兵把守外,北安门、西平门均已封锁。都卫司士兵与禁卫军布满城内各处要害,内廷侍卫及理方司大批人手集中到宫里,保护皇上和太子。至于通往鸾章苑行宫的南定门,不过是个装饰牌楼,真正的门户,在南山口。那里有锐健营陵光卫五万士兵驻守,还有部分守护行宫的禁卫军。策府司正在讨论要不要把他们全部调进城来。
求援的士兵尚未返回,东和门守军将对方射到城头的劝降书送到了朝会上。
靖北王的劝降书,直接附在华荣皇帝授命征蜀的诏书后头。
负责宣读的内侍战战兢兢开口:“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
才念了几句,陈孟珏陈阁老指天高呼:“无耻之尤,莫甚于此!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喷出一口血,当场气晕过去。翰林御史们拥上前扶起阁老,争相痛詈蛮夷。
太师一把抢过那劝降书,跳到最后一段:“华荣靖北王喻告锦夏皇帝陛下及西京将吏士民等:我主既与赵氏约为兄弟,亟盼相见,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我主必翘首倒履相迎。今蜀北蜀东皆降,京畿已然归顺,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兄弟之邦,自当以兄弟之义相待。锦夏子民,即我华荣同胞,岂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耶?……”
宁书源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表达,吐出来的恰是陈孟珏那句:“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登时就要扯个稀烂,却被安宸拉住:“太师,陛下还没看。”
哼一声,松手,指着理方司几个头目:“马上派人,把散在城里的这篇惑众妖言统统搜罗销毁!”转向自己儿子,“求援的人不必等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宵禁、封城、死守!”望着底下一群人乱糟糟如无头苍蝇,压下心头惊惧,喝道:“西戎兵还没开打呢,自乱阵脚,都是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策府司和兵部,一个时辰后拿紧急草案出来!”
赵琚任凭国舅在那边发号施令,看罢劝降书,一脸呆滞坐在龙椅上。几天前才兴高采烈在和议誓书上盖了印玺,面前这劝降书的内容实在有点难以消化。
“小安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安宸低着头,一咬牙,“这上边的意思,西京已经被包围了,要咱们投降。”
“西京……被包围了……是真的么?”
“陛下,小人不知。”
恰在这时,一个宁愨身边亲信冲进来,朝皇帝跪下磕个头,却对宁书源道:“太师,许多早上从北门和西门出去的百姓,又陆续退了回来,说是坨口关跟盘曲关,都被西戎人占领了!这些人叫嚷着要进城,将军问:让不让进?”
赵琚神经质般嘶声叫喊起来:“不许进!谁也不许进!”
宁书源随即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开城门。”还想跟皇帝说点什么,看见赵琚苍白的脸色,面向安宸:“让陛下好好休息,老夫随后再来。”
行至大殿门口,忽听得后头一声呼唤:“舅父!”
宁书源回身,遥望着外甥高高在上的孤独身影,默默点点头,往策府司而去。走着走着,想起那劝降书最后一段几句话:“……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
哼!好毒的蛮子。一场议和骗得西京毫无防备,如今却说什么只要皇帝太子投降,底下人保全富贵,不予追究。这劝降书若散播开去,明知道对方毫无信义,只怕也有的是人暗地盘算,等着在靖北王手下归原位吧……
只是——太师好比太上皇,降如何降得?逃怎生逃法?守……又守到几时?
片刻前还闹哄哄的大殿转瞬间变得冷清阴森,赵琚拉住安宸的手:“小安子……”
从承晖殿出来,往紫宸殿走,身后跟着大群宫娥内侍。看见一队队士兵列阵排开,皇帝心下稍稍安稳。
直到半夜,太师那边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赵琚十分稀罕的失了眠,在寝殿内走来走去。伺候的人都退下了,唯有安宸陪着。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人闪身进门,直冲到皇帝面前,扑通跪倒,抱着他双腿放声大哭:“陛下——”
傅楚卿浑身泥浆血渍,说不尽的凄惨可怜,趴在赵琚脚下哀嚎:“微臣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七月初八。
上午,子释起来后先绕着营帐溜达了几圈,又远远看了一回倪将军如何操练手下儿郎。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草地湿滑,散步时长生始终小心扶住他。接受倪俭操练的卫兵们,摔得全身是泥,往往直接被统领踹到溪水里,引起同伴阵阵哄笑。
这些士兵有西戎人,也有夏人,除了面孔长相不太一样,乍看去,已经没什么分别。虽然经过了东北战场的洗礼,多数士兵还不是十分擅长山地战,蜀州特殊的地形气候也在不断适应中。子释知道,这是故意借着雨后泥泞搞特训呢。
拍拍脑袋,想这些干嘛?眼不见为净,权当看摔跤表演。
活动一阵,喝了半碗粥——野山菌撕碎了煮在里头,好吃得很。
双胞胎陪着大哥散步、看摔跤、吃饭,然后四个人十分自然的围坐在营帐里。子归手边摆好笔墨,《正雅》摊开,翻到头天半途而废那一页,等大哥讲经。
在大哥开口之前,子周偷偷瞥了旁边顾长生一眼。他不是带兵来围攻的么?怎么闲得好像郊游野餐?哼……
子释喝口水,问妹妹:“该哪一条了?”
“第二十八章,《君子箴四》:“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子归越念声音越小,每一句都勾起无数往事,干脆停口,望住大哥。
子释支起下巴,愣了一会儿,看看另外三人,失笑:“怎么这么巧?”
——这一段,恰是当年四个人坐在楚州永怀县花府客房里深入讨论过的内容。
若非子周相当了解大哥这项工作的进度与方式,简直就要怀疑此情此景乃是两个大的精心策划串通预谋,专为了动摇自己。
子释想想:“我记得前头几条写得差不多了,子归你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