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食无忧[穿越](290)
“倒也不用抬头……”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说,“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你且在原地等着,我也会自己找回去。”
季鸿垂下眼,墨碧色的眸子里有盈盈笑意。
“下午不是还要去提举司?你这城里城外地奔忙,还顾着三余楼,倒也不嫌烦。要废寝忘食不成?”季鸿见他趴在床头,眼睛还睁着,但神色已有些发散了,眼见着要一头睡过去。余锦年怕热,从前起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热得精神沉闷,年年都缠着他要冰。季鸿终于发善,从葡萄盘子里敲了铜钱大小的碎冰,放在余锦年口中,又继续轻轻摇扇,“睡会罢,午间暑气重,人也沉。到了时辰叫你。”
余锦年含着碎冰,慢慢闭上眼。
……八年了。
自大婚那日起,他与季鸿竟是不知不觉地已走过了八载春秋,八年间,欢闹有之,争吵有之,亲爱有之,摩擦亦有之,但余锦年从未觉得日子枯燥烦闷。鸡零狗碎、糖盐酱醋,再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有绕不过去的柴米油盐,这才是日子,是寻常人家日复一日的生活。
回忆过去,每一次的朝升暮落,余锦年都爱之不及。
想当年天子赐婚,又设广济司供他施展抱负。余锦年至今也不知季鸿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只从当时连枝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些。他问过,可惜季鸿不答,闵霁不言,连宫里的连枝也只是摇头笑,都说既然是过去的事,那便立足当下就好——最后这竟成了他永远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作为婚事的贺礼,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娘娘赐了他京郊的一座大庄子,并一些金银器物、绫罗绸缎。庄子后头还有不小的田地,庄里有百十个奴仆供他差遣。这庄子大得空旷,这金银刺得夺目,余锦年又不愿做土财主,左思右想一阵,拍板一定,雇了几班泥瓦匠,日夜赶工在庄子里密密麻麻盖上了成排的小瓦房,房中又隔开数间,庄后垒了十几口小灶。剩下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也叫人种了常用的草药。
而新设的广济医学提举司也坐落在离金幽汀不远的地方,去三余楼和金幽汀都很方便。新落成的司门,有一派新生的贵气,开衙那日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天子虽不懂医理,却明政事,余锦年上过条陈,列举了当下医事所面临的弊端——传世医家故步自封,医典药方秘而不传,绝不轻示他人;民间游医一知半解,百姓不问真假胡乱投医,甚者一日内连换数位大夫,只求速效。病家惶惶,医家畏缩,以至于一旦发生大疫重疫,爆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贤人有言,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尝不能“兴医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医”?此前大疫,众医束手无策,竟有闭门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终至大疫从江南绵延于京师。天子震而惊之,才知民间医事积弊如此,更知须广开医学,解民之困顿。
于是广济提举司也成了余提举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惫的医事医政能因他泛起几朵浪花。
他自然不会让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随卿去做”的金口玉言,医学提举司还没修好,他这庄子倒是加工加点地盖好了,毫不客气地挂匾“广济医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济生”。
而医学提举司大开司门的第二日,京中又涌起了丈高的水花。盖因余锦年张下告示,提举司下设杏林苑,岁秋招募医徒,十二岁以上已识字启蒙、有心向医的学子都可来报名,试学一月后考校,不论贵贱贫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学。杏林苑学医共五年,前两年在提举司中习基础的医典医籍,第二年可自行选科,无论是内疡还是妇儿,皆有专精此道的医学教授,后二年则须至京郊广济医局临证学习。
待学期日满,笔头功夫和临证功夫试验均为甲等者,便可获得杏林苑所批的医牌,坐堂开诊了,倘若当年考不过,次年、次次年继续学便是,实在考不过的直接退学也就罢了。若还想更进一步,亦能由提举司举荐,参加御-用医科考举,入御医司。
此前御医司考举只有世传医家能参加,且需专人引荐,这些医学世家经传数代,大多也都是名门望族了。余锦年此举,是将御医司的大门朝天下医士打开了。只要有才、有志气,无论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华。
此等好事,可比苦读十载圣贤书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无望的生徒想来试试水,结果进来不足半年,就被吓退了大半。这杏林苑,进倒是进得了,谁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么内经方药经络穴位,什么理法配伍病机辩证,阴阳八卦要学,五行水土也要学,什么天地有阴阳、脏腑有阴阳,山川峰峦皆有阴阳,直把人搞到头昏。
不说有的人,背到死,也连舌是红是紫、苔是黄是白都分不出来;更不提还有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搞清楚弦脉到底是什么样的。这还听说只是基本课目,后头还有温病伤寒本草思辨……
甚至还有解什么剖,那各色器具制成的五脏六腑血道谷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脑、白石刻成的骨头,看一眼都吓人,余大先生却要他们都背下来,背错一条都不行。
生徒们被折磨得半夜做梦都是被余大先生抽书罚站。
数年来,余锦年先后请来了十几位常驻提举司的医学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传医家出身的名医、御医司的医士,甚至还有僧医道医,和不知哪里找来的隐士。下到二十啷当,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医学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请来的客座教授更是数不胜数,讲一些往日难能听到的奇言怪论,巧而又巧的诊治方法,甚至有一次,还请来个跳大神的江湖术士,讲些游走江湖的奇闻趣事。
以余锦年的话说,倘若“术”有用,那即是安抚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抚人心以至于让病家身心托付,亦是医者的必修之课。“术”只是其形,术法之内,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体悟。
一开始,因为医学提举司的医政新改,群医反对,怒况空前,骂他出身不正、败坏医门风气,斥他哗众取-宠-、小人得志,勒令门下族人不可投他医门。若非有御医司陈阳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余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更不说,尤青柏后来将他的侄儿塞进来、陈阳亦成了杏林苑的医学教授,一下子给京中诸医门做了表率。
从此医学不再只是高门贵族的养生汤,亦要做普济百姓的救命丸。医者,从凡凡人间中来,亦要回归凡凡尘世中去,只要有人愿意学,余锦年绝不藏一字一句的私,只望他们能记得,广济广济——广博慈行,厚德济世。
这些年来,提举司和广济医局渐渐步入了正轨,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带着杏林苑对世间的美好祈愿,带着“广济众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苏亭,终校试验时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绩,此后至今也无人超越,之后苏亭在广济医局坐了两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医学教授。
八年弹指一挥间,有时候余锦年会突然想起来往事,当年在信安县时略带倦容的二娘、胆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义的清欢,还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痴一片的苏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经不甚清晰,唯独在梦中才能短暂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标致,苏亭也开始了行医之路,小海棠也是个能说会跑最爱黏着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欢早几年就如愿嫁给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还看到二娘抚着清欢大起来的肚子,温声细语地哄她还未出世的小宝宝,也看到白海棠依旧是一副缱绻温柔的神色,哼着旧曲,坐在廊下缝补苏亭磨破的袖角。
余锦年一下子醒来,睁开眼,曲声消散,眼帘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摆,绣小枝的秀竹,随着摇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头看了看,看到一张很少出现在梦里的脸庞。
“阿鸿。”他叫一声。
很少出现在梦里,是因为日日出现在眼前,他无需以梦相思。
“醒了?”季鸿从冰鉴旁取来茶盏,柔声地说,“怎么只睡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可是太闷热了?下头才做好的冰镇酸梅浆,起来解解渴罢。”
余锦年端着凉盏咕咚咕咚几口把酸梅浆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记起来,睡下之前穗穗说你来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大事。”季鸿不徐不缓地道,“想乞余提举几日假。”
余锦年:“啊,怎么了吗?”
季鸿道:“回信安县看看罢。石星与我写信,说信安变化很大,处处车马粼粼、房屋幢幢,姜小少爷的春风得意楼也开了分家,就毗邻我们的一碗面馆,说是要与你争争风头呢。说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面馆买了去。”
“一碗面馆烧都烧干净了,残垣断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凄惨模样,如何他还能和我争风头,莫不是吃醋吃昏了——”余锦年下了床榻,要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说到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么,忙转头去看季鸿,“等一下!你,你不会是……你把一碗面馆重新……”
季鸿抿唇轻笑,薄薄纸扇摇出了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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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金幽汀门前停了一辆宽敞舒软的马车,从外看只是厢轿大了些,并无什么奇特,在内却其实别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许会说不规矩、不体统,可对季鸿来说,余锦年就是规矩体统,长途跋涉之下,只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余锦年依旧寸步不离地提着他的药箱,手边抱了几本未完成的书稿,垂着脑袋沉着腿走出来,想是昨夜又为了写书而熬夜了。
他决定得突然,提举司和广济医局都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把逐项事务安排妥当,竟是潇潇洒洒一出门,当甩手掌柜去了。照他的诡辩,这提举司和广济医局说到底都是天下人的,总不能离了他就不转了,要照着规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才是。
末了摇摇头叹一声:“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诸人:“……”
穗穗追出来送,清欢也挺着大肚子,被段明扶着非也要来。余锦年把药箱书册放到马车上,回头摆摆手,叫他们都快回去,只是去江南闲度几日,又不是上战场,哪里需要这般隆重了。
清欢心想,这些年余锦年忙碌够了,也该歇歇,可又说不出口,他们都知道这位从江南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小神医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医道。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成的事,或许一代人、几代人、几几代人,都难能办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驱。
余锦年上了车,马夫收了脚凳,他撩开帘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刚来金幽汀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门外,仰头看上面金灿灿的金幽汀的字匾,心里疑问,这就是家了吗?
如今这个疑问成了笃定的答案——是啊!
马夫勒了勒缰绳,正待挥鞭,穗穗突然跑上来,唤了一声“小年哥哥”!
余锦年回头看她,高兴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着他沉默片刻,才拗着性子说:“你,你替我多吃些家乡的好吃的,帮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买回来。总之,总之……不用着急回来。”
余锦年笑着,半晌应一声:“好呀。”
马车辘辘,穗穗站在台阶上,远远地使劲摆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见京城的城门了,余锦年才转回身子,坐在那儿发呆。季鸿问了他两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你当我近乡情怯罢!”
季鸿忍俊不禁:“这才刚出了京城,你就近乡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县门口,你该当如何,难不成要躲到我怀里来吗?”
余锦年盯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