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食无忧[穿越](146)
那人理也不理,只一股脑地往前走去。
一碗面馆已经静了,只时而能听到两下二娘的咳嗽声,清欢夜半起来,给二娘端水。这夜众人都玩得很疯,才刚睡下没多久,清欢此时也困得头昏脑涨的,没燃尽的花灯被年哥儿挂在了檐下,是只五彩斑斓的鸳鸯。
等烧水的功夫,她先蹑手蹑脚去看了眼正在前堂打地铺的段明,回来后靠在厨房门口仰头看了会儿,这厢铫子里的水才咕噜咕噜地响,店外的门板突然就被人砰砰砰地砸起来。
“——小神医!小神医!”
段明都被叫激灵了,清欢愣了下,忙也跑到年哥儿门前,笃笃敲了几声:“年哥儿!门外听着是有人来求医!”
“这半夜的是谁呀?”余锦年睡得还不深,一下就醒了,糊里糊涂坐起来套上鞋,他前脚要出门,后脚季鸿在他背后翻了个身,也起来了,从椅背上摸到披风,跟出来裹在他肩上。
三人一前一后出来,清欢和段明帮着下板。
苏亭跪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尽是灰尘,怀里还搂着个红衣美人,他一见余锦年出来,登时连滚带爬地蹭过来,央求他道:“小神医!你快看看,海棠他——”
余锦年赶忙蹲下-身,把那片鲜红衣襟扒了扒,露出白海棠的脸来。清欢见了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大惊一声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季鸿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测了脉,摸了四肢,余锦年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余锦年每退一步,他就胆怯一分,苏亭猛地拽住他的裤脚,喉咙里有些哽咽:“什么意思……小神医,你快救救他啊!”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季鸿,似乎是求助,也似乎是纠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唇,轻轻叹声气,无奈道,“苏亭,他已经——”
“怎么会、怎么会!”苏亭歇斯底里地叫着不让余锦年说下去,他一手抱着白海棠,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余锦年的衣角,眼睛瞪得通红,可即便他瞪得再圆,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你不是神医吗,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吗,你再试试,救他一救。海棠运气很好的,他说过自己是天赦入命,能逢凶化吉的!”
他纠-缠住了余锦年,神色慌乱,手下也不知轻重,季鸿沉着脸走上来把两人撕开,将少年扯到自己身后。
余锦年从季鸿肩后走出半步,低声道:“苏亭,海棠他……生机已断。我是人不是神仙,抱歉,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四肢都凉了,恐怕只有阎王府君大发一下慈悲,才能救他。
苏亭愣住了,似个僵在原地的石块,他不能相信方才还与他游船饮酒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离他而去。他低头抱紧了白海棠,一句话不说,也不觉得对方七窍流血的脸庞有多恐怖,这是他唯一一朵海棠,是一生只为他绽过的白海棠。
好半天,余锦年见他垂着脸默默不语,忍不住劝慰道:“苏亭,想开一些。过会儿我叫人陪你回去罢……”他见苏亭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般,不禁疑惑,“苏亭,苏亭——苏亭!”余锦年大叫一声,揪起苏亭的领子,这书生脸色青红,是活活给自己憋住了,他用力拍打着苏亭的脸:“苏亭,回神!喘气儿!”
他啪得一巴掌甩在苏亭脸上,苏亭一瞬间惊醒,张开嘴用力吸了一下,猛倒了一口气之后,他才茫然地看着余锦年,顶着张泛起红色掌印的侧脸,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像是个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水鬼。
余锦年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受不住打击,而屏息时把自己憋死,但苏亭的模样实在是让余锦年感到害怕。死一个就够了,他不想再看到苏亭也死在自家面前。
季鸿抬了抬下巴,段明走过去,一个扬手敲下去。
余锦年过去查看了一下,确定苏亭只是被敲晕了,没有被直接敲死,他正松了口气,思忖着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听季鸿吩咐道:“去,连夜备两副棺材。”
段明也诧异:“公子……两副?”
第90章 红糖松糕
两副乌黑的棺材, 连夜偷偷地摆进了一碗面馆。
余锦年低头看着躺在棺材当中的白海棠,心道, 自己最担心的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戏子和书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来敏感, 自视低人一等, 后来又得了杨梅疮这样难以启齿的病, 就更是陷入无法自拔的怯懦颓丧当中。
他一直担心白海棠想不通这一茬, 担心他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只是谁也没想到,到最后, 看似已逆来顺受的白海棠,终究还是选了这样一条路。
段明帮忙抬棺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边缘的木刺扎破了手, 便被余锦年禁止再去触碰白海棠,只好转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苏亭, 搬动间, 一件物什从苏亭的腰间滚下来。
竟是个小药瓶儿。
药瓶被摔破了一个角,滚到余锦年脚边不动了, 他捡起来看了看,里面是枚雪白色的小药丸。季鸿接了过去, 神色也不由微变。
余锦年从医多年, 自然能看出来, 季鸿则是身居上位, 时常会接触到此物。他们二人都知道, 这粒白色药丸并不是什么良丹妙药, 而是剧毒之物,砒-霜。
季鸿道:“是服毒?”
余锦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丹药,吓得季鸿劈手要去夺,他才将药瓶抢了去,便听见少年说道:“不止是砒-霜,还有些别的药材,怕是坊间私传治杨梅疮的白丹,说的是白-砒为引,能够以毒攻毒。”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丹医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驱梅之说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医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些一知半解便敢开炉炼丹的庸士。水银白矾、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药,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谋财害命之品,更何况是将如此大剂量的白-砒炼在一枚丹中。
余锦年愤愤地啐了下:“这东西,贻害无穷!”
他要把那丹药给扔了,却被季鸿拦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鸿是何意思,还以为对方自有处理之法,便也没再去管,而是自后头拿出了几条软绵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样貌并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难看的一种,白海棠生前爱美,连脸上生个疮都耻于见人,此时自然不该让他脏着脸走。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擦拭着白海棠的脸,因都是孔窍里破溃而出的污血,着实用了好几条手巾才擦净,但尽管脸上干净一些,脸色却仍是不好看,微微发青,显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只不用的瓷盆里,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烧了,自己则洗净了手,去向清欢讨了盒白-粉和胭脂,轻轻给白海棠扫了一层,等彻底装点完,看着也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好歹不让人那么难受了。
余锦年趴在棺材旁,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声道:“唉,怎么有这样的勇气。”
但却是愚昧而鲁莽的勇气,真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背道而驰。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尽管也很痛苦,却从来没想过去死,因为他还有牵挂。可白海棠难道没有吗,还是说,正是因为有苏亭这样一个牵挂,他才会这样选择?
季鸿也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捏了捏余锦年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这里让段明守着,回去歇会儿罢,明日还有得闹。”
“嗯。”话是这么应的,余锦年还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会,直到两条腿都僵麻了,才扶着季鸿的手臂站起来,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脸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还没走远,在梦里劝劝苏亭,可千万不要让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为前堂停着两副棺材,这一-夜谁也没能睡安稳。
苏亭做了一宿的噩梦,只是身体沉重,是累极了,也疼极了,因此哪怕是他将白海棠服药的场面在梦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梦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终没能醒过来。
像是一场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没了气力,日上竿头,苏亭才喘着粗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声坐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等他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转过头,看到旁边并排着另一口棺材。
一碗面馆没有开店,几人早起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欢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拭着桌椅,余锦年眼下微青,显然是没睡多久就起来了,此时正靠在季鸿身上打盹。季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令余锦年每一根骨头都疲懒得提不起劲来,然而被苏亭的叫声一惊,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谁也没有动,几人就看着苏亭从他睡了一-夜的棺材里翻出来,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紧接着就爬起来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只是跪在棺材旁边静静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苏亭……”
余锦年有些担心,刚起身走到他面前,忽然听见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谁说话:“他真好看啊,是不是?这身嫁衣,是他亲手缝制的,为了穿给我看。”
苏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脸,可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把手收回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身无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罢,苏亭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来,哪怕他猜到是杨梅疮,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难道这也不行吗。苏亭把头抵在棺材边缘,仿佛身体里没了支撑的力气,嘴里呢喃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个药……”
明明日子渐渐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和海棠刚刚还去看了花灯,一起过了三桥走百病,还一起喝酒赏月,怎么转眼间就——
其实苏亭心里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
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让他也放弃,想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当着海棠的面哭,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仰头看了余锦年一眼,眼泪多得像是决了堤,他嘴唇颤-抖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会攒钱的,会给他治病、给他买大宅子,买很多仆从排着队叫他‘苏夫人’。哪怕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顾他一辈子……他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么就知道,没了他,我就会与别人成亲生子?他凭什么要替我决定?!”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苏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哑。
说来,苏亭的年纪与闵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却让这两人天差地别。平日的故作稳重让余锦年几乎忘了他实际上尚未及冠的事实,余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苏亭夹在一群驱傩的鬼怪当中,眼睛黑亮,爱吃糖,还有一点点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