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剧岂可修 下(11)
或许其在雍宫内有奇遇呢,是不是被他打搅了?
殿内,雍君坐在上首,霍无恤隔着丈许站着,一手仍捏着烛台,“我在会阳城内,遇到三次刺杀,都是雍君派的吗?”
雍君点头,“不错。”
霍无恤不明白,“雍君既是要我之心头肉做药引,不该那时候派出死士杀我。”
“那是后来发生的事了。”雍君道:“一开始只是希望你死,做个筏子,好趁乱向梁国开战,最好取得苏氏米行,解我国燃眉之急。”
他那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要致人死地的话,霍无恤的脸却早已是白得不能再白,如今也看不出多少变化来,“可是后来大巫说了药引的事,你就终止了死士,急急派师无我出来。”
雍君点了下头,“无恤,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你多年质子,既被坏了身体,又没有学到什么本事,难堪大任,却又占着嫡长子的身份,梁国肯定会拿你做文章,这很麻烦。”
“所以要选择一个人,我简直是最佳人选,既解决了雍君的心头大患,又让您免了丧子之痛。”霍无恤道。
“无恤很聪明。”雍君有些赞叹,“你从小就很聪明,当初我不听你母亲的话,将你送出去做质子就好了。”
霍无恤捏着烛台的五指发白,“雍夫人也知道一切吗?”
“你知道你母亲从来偏心,为了给无极扫清障碍,她自然是赞成的。”雍君倒是洞若观火,“倒是你,你应该喝了米酿才对,怎么还如此清醒。”
霍无恤将烛台取下,放到一边,“从小梁国会给我喂各种药,吃的多了,便学了一些,这种东西我一闻便知,寻常剂量对我也渐渐没有作用。”
雍君越加惋惜了 ,“寡人当初真不应该送你出国,你之聪慧远在诸公子之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若我不随温留君走,雍君又会如何处置我?像民间那样焚烧除鬼么?”死后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寡人已经备好太医救治你了,若得救,寡人会给一份偏远封邑,你可安度余年;若不得救,那便只能焚烧尸体了。”雍君坦白得令人心寒。
霍无恤笑了,“尝闻人说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便可一干二净、恩断义绝。只是我还答应了温留君要随他走,”
他弯腰从靴子处取出一把匕首,周围卫士立刻剑刃出鞘,他恍若未觉,反而表情都柔和下来,只有当想到这个人时,才觉得这隆冬没有太过寒冷,“总不能剩满地鲜血、一头乱发给他,这还怎么走得动道?既然温留君用五万粮食向雍君买了我的骨肉,那我便不再欠您,只欠温留君了,这是生恩。为质十一载,是养恩。从此以后,我霍无恤与贵国,与雍君、雍夫人,再无干系。”
他拉开衣领,露出大片胸膛,一刀扎进心尖部位,溅出几点鲜血落在他脸庞上,抬头问雍君道:“不知道雍君要多少?”
饶是雍君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此时也惊诧于他的狠绝,有顷,方道:“有些多,自心尖起向上,一拳大小,有些深,需触及肋骨。”
霍无恤点了点头,额上汗珠前仆后继地滚落下来。
鲜血自他胸前始,染满衣襟,淌了一地,最后他将一块鲜血淋漓的鲜肉生生挖下来,放进雍君早已准备好的盘子里,身上陡然一空,好像缺了什么,风扑簌簌往心口灌似的,使他头晕目眩。
他飞快拉好衣襟。
雍君亲自拿着柔软布条下来,“包扎一下罢。”
“不必,有人会替我包扎的。”霍无恤转身就走,“后会无期。”
“可他看到你这伤口,该会怎样难过呢?”
霍无恤脚步一顿,接过布条迅速包扎。
他好像一息也等不得了。
他急着最后再见他一次。
他想要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那张戏谑又温柔的脸庞,那双星河灿烂的眼眸。
人走后,王免从屏风后绕出来,“君上,长公子之心性,其实是可造之材。”
“豺狼虎豹。”雍君摇了摇头,“可为将,不可为君,否则必是百姓的一场浩劫。”
王免不赞同,“如今乱世,正要这样一位铁血强硬的君主。”
“王卿。那是五月子。”雍君瞧着盘里那血肉叹一口气,“且如今再谈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免也被那块血肉吸引去目光,哑然无声,这样一块肉取下来 ,又怎么活?
殿外,朝阳刚刚升起,雪后初晴,别样的灿烂,霍无恤一出来,便看到阳光打在外面那白衣不染霜华的人身上,像镀了一层光晕,他轻快笑一下,加快脚步,根本顾不得这使出血更加快了。
“你好像在发光啊,你知道吗?”霍无恤边笑边捶了谢涵肩头一下。
自人进去至出来,不过一刻钟,谢涵已经好久没有觉得一刻钟这么难捱过了。
他接住飞扑过来的人,才觉心中安定,下一刻面色一变,浓重的血腥味,胸前的濡湿,一点也掩盖不住。
他低头,只见对方走过来不过几息,脚下已是一滩鲜红,闭了闭眼,再睁开,那一滩又变大了——不是他眼花。
再望过去,一路走来,一路鲜血,像踩着荆棘走过来似得。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
“霍、霍无恤,”谢涵抖了下唇,“你怎么样?”
终于走到这个人身边,终于到达目的地,霍无恤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脸上却犹带着笑的,那笑容又安心又纯粹,“真好、真好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扶住倒下的人,谢涵回头,“备马,备车,温拾许呢,党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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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日,温拾许头发掉的特别多。
他原以为治疗三岁稚童,已经是他家君侯给他出的最难的题,哪知道这世上原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竟然还有胸膛破了个口漏风的病人,病人还大出血,目测至少掉了全身三分之一的血量。
还好题目虽难,自家君侯库藏不菲,老山参一根接一根。
只是三天下来,独参汤都吊不住性命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病人开始高热了,胸前的伤口开始溃脓了。
“君侯,应该、就是这两天了。”温拾许不是冷弃否,开口总是圆滑的,可此时此刻,也是无法可想,只能这么说。
谢涵一怔,“怎么会呢?”
他大老远过来是为了捡一具尸体吗?
他花费姜云容死前的承诺是为了一具尸体吗?
霍无恤该活到四十九岁啊。
“是我做错了么?”他喃喃一句,忽然伸手握紧了身边人的手腕,那手腕极凉,还渗着冷汗,濡湿一片,“是我做错了么?”
身边的人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腥臭,吐息间烫得厉害,浑身皮肤却冷得没人气,双目紧闭,给不了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应小怜见状,不由想谢涵对这位雍公子,恐怕是有真感情的,他叹一口气,“君侯,有些事情,非人力可改。”
“非人力可改……”谢涵伸手捂住半张脸。
是他改了,
是他改了霍无恤既定的命运。
这样就不会有励精图治的雍王无恤,不会有横扫天下的雍国铁骑,不会有自请并为大雍齐州的齐国。
谢涵恍惚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怜惜地触了一下霍无恤苍白的面庞――虽然少了一员虎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君侯,君侯,君侯——党神医来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喊。
谢涵冷凝的面色一顿,紧接着掀帘下车,其动作之快,应小怜没反应回来,便只见一道残影了。
葛衣,白发,满面红光,双眼精光隐而不露,从容沉稳里掩着一股憨憨。
果真是党阙,“事发仓促,还请神医勿怪。”谢涵拉着党阙上车,飞快描述了一番霍无恤病情,又叫温拾许补充,唯恐自己遗漏了什么。
党阙先摸了下霍无恤肤温,又查了查脉,散乱浮大,掀开眼皮,拿小灯照了照,黑睛尚如常,最终打开胸口的绑带,露出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