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9)
“你把头抬起来。”他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抬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温志诚抬高了音量。
这个男人非常听话地抬起头,他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下巴,扳过来扳过去地反复查看。
不像,并不像那个死掉的男人,硬要说的话轮廓、眼睛和嘴唇稍微有点像,但总体来说是另一张脸。
应该是他在台上从特定角度看过去产生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温正霆沉声问。
尹源想了几秒钟,“我叫尹源。”
即使在这边待了这么久,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出他的口音与土生土长的国人不一样,带一点外国人的强调。
他答得非常有条理,从怎么被前老大华敬阳看上到近些时在美国贫民窟当妓女的母亲前些年得病死了他还回去处理了葬礼的事,他都讲得十分详实。
随着他看似平静实则充满感情的讲述,温正霆那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没事了。”
尹源鞠了个躬,转身往里边走。
温正霆盯着他的背影,冷不丁抬高音调,“聂元盛有个儿子,我知道你还活着,来这里就是为了替你那死鬼爹报仇。”
即使他都这样说了,尹源都没有表露出一丝异样。
“温总,您说什么?”他困惑地扭过头,“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温正霆凝视着他的瞳孔,“你说呢?”
“我觉得不是,可这里只有我们,所以我才来问您。”
温正霆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个几乎能够称得上和蔼可亲的笑容,“抱歉,我认错人了,请不要见怪。”
得到了确切答复,尹源舒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我哪里没做好。”
“年轻人谨慎点是好事,像我这个儿子就太不谨慎,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不麻烦,能为大少做事是我的荣幸。”
“老大啊,看看你底下人多会说话,学着点。”
可怜温志诚早就吓得不会说话了,麻木地点点头,跟复读机似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尹源离开以后,温正霆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望着夜空。
今天是阴历十六,月亮最圆的日子,还是罕见的血月。暗红的光晕萦绕在巨大的星体表面,连黯淡的斑纹都变作了血一样的颜色。
这刺目阴森的颜色他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可怕的灾祸将要降临了,这个地方即将成为血与火的海洋。
“父亲……我的人,没问题吧?”
过了会,温志诚鼓足勇气过来问他审视的结果。
他再不想伪装和善,这个儿子有多少斤两他知道,那些成绩是谁做的都不可能是他做的。这个废物要是能成大事还会等到现在?
“滚一边去,别跟着我。”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恶劣,他缓和了一些,又道,“你是主人,你需要在宴会中主持事务,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我教你?”
甩开一脸诧异的大儿子,他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捂着胸口停下脚步。普通止痛药已快要不足以缓解症状了。
可怕的病魔正在侵蚀他的身体,医生不止一次建议他立刻开始化疗,他拒绝了,坚持只接受保守治疗,吃副作用最小的药。
因为一旦他开始接受化疗,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隐瞒。
他联络了自己的私人助理。在过去的数十年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人。他连几十年结发的枕边人都不相信。
“帮我做一件事。”电话接通以后,听到助理的声音,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焦急。
他这个人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份预感已经帮助他避开许多次暗杀和灾祸,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例外。
“查老大身边的那个尹源,从他出生那天查起,认真查。这个男人有鬼,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暗潮(一)
暗潮。
昏暗动荡的光线,潮湿冰冷的雨水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年幼的易淮被人牵着在暗巷中穿梭奔跑。
每一次汽车前灯的猛烈亮光照射进来,拉着他的女人都会惊慌地蹲下身,靠垃圾桶做遮掩,祈求不要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他们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不动了就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走,去那遥远的、远离灯火和喧嚣的尽头。
突然她停住,蹲下来将头埋在腿间,肩膀不停地抖动,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呜咽。她哭了很久,久到雨势都转小,当她抬起头,他茫然地同她对视,想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他好累、好冷也好饿,他想不起来他们上一次安稳地坐在一个地方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为什么爸爸还不来接他们回家?爸爸不是说最爱他和妈妈了吗?为什么他能够放任他们在外面这样受苦?
他才刚刚张开嘴,说了一个字,女人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嘘,乖乖的,乖乖的,不要发出声音。”
女人捂住他嘴巴的手很冰,仿佛铺天盖地的大雨,不留一点缝隙。他越是呜呜嗯嗯地挣扎女人就捂得越紧,缺氧让他的视网膜前浮现出大片血红色的斑点,手脚的力气也在逐渐被抽离。好在她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在他昏死过去以前猛然放开手,“对不起,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杀你……”她抱着肩膀,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诸如“对不起”和“我不是有意”的这些话。
她年轻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乌发雪肤,嘴唇如热情的红玫瑰,哪怕嫁人生子之后过了十多年也依旧美得摄人心魄,可如今这份美丽被持续不断的焦虑和恐惧摧毁殆尽,短短半个月时间,她就瘦得形销骨立,宛如一具覆着人皮的骷髅,大大的眼睛如死鱼眼珠一样凸了出来,旁边布满蛛网般的干枯细纹,“能救我们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枯瘦的手指插入湿漉漉的头发,歇斯底里地撕扯着,“那个人死了,他死了,一切都完了!”
“死……很痛吗?”先前窒息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他悄悄地上前一步,尝试地用自己细瘦的臂膀搂住她。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理解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永不再见的死亡。
“可能吧,有的很痛,有的只是一瞬间。”对于他的触碰,女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仿佛这怀抱有千钧中,“我希望不要太痛,但那是不可能的。”
又来了,这如影随形的可怕恐惧又来了。他尽力往她的怀里钻,“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他们身上呢?
“因为罗弈不可能放过我们的。”女人将他按在怀里,下巴安置在他的头顶,梦呓一般地说道,“他要把那个人受过的苦十倍百倍地返还到我们这些背叛者身上。”
她的怀抱不像过去那般温暖,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深深湖底的水草,缠绕拖曳着他向深渊的最深处坠落。
“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所以这些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能出事。你一定不能出事,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可以做。”
哪怕让自己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会这样做。尚未听这一层残酷意味的易淮还是打了个寒噤,将脸颊贴着她的脖子,“妈妈不要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他哪里知道,这孩童的承诺就如沙制的绳索,将她送上了绞刑架。
·
咚咚咚,易淮抬起头喊了一声进来。
是底下人来送工作上的资料,他指了指桌子左边的空位,表示自己暂时没时间看,“放这里就行了。”
虽然接触不到罗弈生意的核心部分,但这不代表他每天就可以尸位素餐地当寄生虫。他大学学的是金融,辅修会计税务,罗弈大概是要把之前几年投在他身上的钱加倍赚回来,从他毕业回国的第一年起就实打实地把他当廉价劳动力使用起来。
平日里他都是早上七点不到就起来,先开车送罗弈来公司,然后就有数不清的琐事等着他,晚上七点以前能够走出公司就是天大的喜事,回家看看工作上的事情,洗洗睡了又是新的一天。
比如今天,他吃完午饭休息了半个小时就要为下午的会议做准备。
会议三点钟开始,在此之前他要重新把这些资料再过一遍,确保谈判的时候不会出差池……明明又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可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上周从温正霆的寿宴回来以后,他一直想起这些一度被强行遗忘的往事。
他的父亲易昇在罗弈父亲罗冠英手底下做事,本来只要好好做就能够前途无量,却偏偏被罗冠英的仇家收买,帮着他们在罗冠英常坐的车子上装了炸弹。
罗冠英被炸得血肉横飞,易昇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剩一口气被送进ICU,力求要从他嘴里逼供出真凶的名字。
头七当天,罗冠英独子罗弈回国,在灵堂中当着一众人的面说出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这种话。
既然要报仇,首先就得从易昇身边的人下手。易昇的妻子杨怡萱因为罗家保姆的通风报信提前携子出逃,带着他过了一段时间的逃亡生活。那段时间里他们没有一天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有时候早上他们还在破旧的小旅社里睡觉,下午就不得不坐着拥挤油腻的大巴去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偏僻乡下,因为是小孩和女人的缘故,就算加钱买了坐票也有人厚着脸皮过来蹭他们的座位。
罗弈的人无处不在,好几次要不是有附近的好心人通风报信,他们就真的要被抓住。
这样逃了快一个月,他们的精神都到了极限,尤其是他母亲,随便有点风声鹤唳就真的会彻底崩溃。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回到了荣城,把这个一直拖累她的孩子交给了过去认识的人,然后自己去见了罗弈的人。
这是他有关她的最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