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52)
“麻烦你了。”
送走了护工,他坐到病床前的椅子上,拿着小刀慢慢地削苹果。
安妈是醒着的,只是背对着他,不愿意跟他讲话而已。他削出来的苹果皮又细又长,一整根都没有短,接着他把苹果切成一块块的小块,装在纸盘子里放到了她的面前,一块块地喂她吃。
“我知道你想见罗弈,但是我联系不上他……”他看着安妈沉默地咀嚼,“他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了。”
他喂她吃了半个苹果,接着换成排骨汤和面饼,“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不在家。”
“不是你的错。”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仔细听还在发抖,“你做自己的事情有什么错,你怎么能在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身上浪费时间。”
每个人都说不是他的错,可是他还是自责得不得了。
“算了不说了,手很痛吗?”他不太擅长喂汤,不小心洒了一点出来,立马拿起餐巾给她擦嘴,“痛的话我待会去问问医生。”
“不痛。”她很轻地摇了下头,浑浊的眼中浮起一层雾气,“真的,医生给我开了药,我不痛,真的,乖孩子,别难过。”
易淮放下勺子没有说话。他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
安妈闭了下眼睛,泪珠沿着她的眼角一颗颗淌落在浅绿色的被单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都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就是一时糊涂……”
“别说了。”易淮被她带得也有些难过,“所以这是你这段时间一直魂不守舍的理由吗?”魂不守舍到半夜起床都没注意地滑。
她点了下头,“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对不起你们……”
这个“你们”指的是谁,易淮不用猜都能想到答案。她一时难以自制告诉了他一半的真相,事后又对罗弈愧疚得无法自已,这样的矛盾如冰火两重天煎熬着她,最后酿成了如今的悲剧。
“别难过了,不是您的错。”易淮摸了摸她的鬓角,替她把白发别到耳后,“就让这件事翻篇好了,我不会再问,您不要再自责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他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手机响了,“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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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易淮想着快点把话说清楚就回去,哪里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停住了脚步。
“易先生,我是丽华鉴定中心的,您还记得您昨天下午送来了两份样本让我们做亲子鉴定吗?”
“我记得。”他看了眼走廊,当即朝着安全出口的楼梯门那边走去,“结果出来了?”
他定的期限是两天,现在的话满打满算才过去了一天,哪里能这么快就出结果……
“是的,结果出来了。”像是怕他不相信,说话的人赶忙解释,“看您那么急,我们给您稍微插了下队,本来按流程是明天再通知您结果……”
“结果是什么?”易淮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想知道结果。”
那边停顿了几秒钟,易淮听到他压低嗓音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说完后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他说鉴定结果,“先说Y染色体检验结果,两份样本的Y染色体高度吻合,相似度高达96.1%,这种相似度基本上可以确定你们有相同的精子来源,然后你们的X染色体没有一点相似,说明孕育你们的女人不是同一个,一般来说社会伦理关系上我们把这种关系叫做……”
“同父异母兄弟,对吧。”易淮听到自己很镇定地说,“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前告知,明天我还是会亲自来取鉴定结果。”
说完不等对面回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他原路返回病房,还没靠近就意识到不对。
他记得自己走之前是有把门带上的,现在病房门怎么又打开了,虚掩着,仿佛里面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保镖在楼下,现在叫他们上来来得及吗?他想,来不及了,要是里面的人对安妈不利的话等保镖上来根本来不及,只能他自己进去随机应变了。
“不进来吗?我教你的是谨慎不是畏缩。”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
代替他坐在病床前给安妈喂饭的那个男人头发剪得很短,五官端正,因为久居高位的缘故,神态总是显得有些阴鸷。
这个人被他恨了那么久,当做不愿亲近的人看了这么久,他做梦都想要从他身边逃走,结果居然会是这个样子……他想要像往常一样跟这个人打招呼,但是刚听到的那一席话卡得他哪里都不舒服,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罗弈皱眉,“这么久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朔月(九)
“太久没见过您,有一点惊讶。”
易淮收敛起过多的情绪,进到病房里顺手把门关上。
仔细看的话,罗弈比上一次见时黑了瘦了很多,轮廓愈发深刻如刀削斧凿,神情阴郁冷漠,沉默不语时给人以千钧压力,唯独一双眼是亮的,易淮忍不住去想,这光芒自己之前十多年鲜少见过,亮得有些过分了,不像那张老照片中的少年意气风发,更像一柄开了刃的刀,因见血而畅快肆意。
联系到这个人在做的事情和背后的那些复杂缘由,这些都并非不可理解的事情。
“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我看你都恨不得在我身上戳两个洞了。”
一碗汤见底,罗弈放下手里的瓷碗,手还没抬起来就有人把他后面要的东西递到边上,他没有看易淮,似是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忙了一天,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照顾安妈就行了。”
真要说辛苦的话还不一定是谁跟辛苦,可在罗弈嘴里自己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游玩现在终于回家。
“怎么还不动?”
易淮难得违抗了他的指令,他正视着罗弈的眼睛——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从小到大他数不清多少次在这个人锐利的眼神下败退。
不是说他现在不害怕,他怕了这个人这么多年,刻在骨髓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改变,可他已经推开了那扇过去紧闭的大门,再没有办法停下来了。
“我……我有话想和您说。”
这次罗弈倒是肯正眼看他了,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些近似于温情的东西,仔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请了护工吗?”
“请了。”
易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还是很恭敬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护工什么时候过来?”
“我跟她约的是晚上九点。”
罗弈思忖片刻,“如果我到家你还没睡的话我就来找你。这样够了吗?”
“够了,我等您回来。”
罗弈是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说谎的。易淮最后和沉默的安妈打了个招呼就离开病房。
送他回去的是罗弈的司机,在花园就能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他打开门看到费川和安德烈,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安德烈约莫是憋狠了,难得有人这样陪它玩,叼着自己的玩具左右扑腾,尾巴摇得都快看见虚影了。费川当然不会要它失望,拍拍它脑袋,叫了声好孩子就公然在罗弈的客厅玩起了丢飞碟游戏,一副不怕主人家回来看到一片狼藉把他皮扒了的嚣张架势。
“你回来了?晚上吃什么?”安德烈咬着飞碟屁颠屁颠跑回来,费川把它从头摸到背,趁它不注意立刻又把飞碟丢了出去。
“我不饿,你要是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吃吧。”
易淮懒得跟他说这么多废话,放下手里的东西,疲倦地解衬衣扣子,刚解开两颗就听到旁边有人吹口哨。
不知道什么时候费川就在盯着他看,看到他脖子上那消了多半的痕迹啧啧啧地感叹了半天,无外乎都是孩子长大了这种让人牙酸的屁话。
“小朋友总算长大了,怪不得这段时间总往外面跑。”
“我成年这么久,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你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
费川噎了一下,“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牙尖嘴利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你。”
“那你还想听吗?”
“不想,快闭嘴吧你个小讨厌鬼。”还是不会说人话的安德烈好,费川不再搭理他继续逗狗。
“如你所愿。”
易淮上楼换了件柔软舒适的T恤,再下楼发现费川和安德烈都已经不在了,而茶几上有张字条,上面费川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写“我出去吃饭”几个字。
他把字条揉碎丢进垃圾桶就去做自己的事情,没想到半小时不到费川就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来吃饭,我要是不照顾好孩子,等一家之主回来没准真的会把我丢出去。”
“你……”你别不是真的要当我后妈吧?
易淮登时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点恶心。他从十几岁起就跟费川互相看不顺眼,费川仗着自己是罗弈身边最亲近的人跟他耀武扬威,一旦罗弈对他流露出一丝丝善意费川就如临大敌,生怕自己会地位不保。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真的讨厌过费川,因为他看得出来,在关心他的时候,费川是真的在关心他,没有一点点弄虚作假的痕迹。
小的时候他不懂,现在想想的话,这种感情应该叫**屋及乌——对于费川来说,罗弈是他这辈子无可替代的挚友,所以连同他身边的人都会得到他的感情。
“快来,再不吃都冷了。”
一桌子大排档,基本上就是他看着费川就着啤酒大快朵颐,费川起初还假惺惺地招呼他两句,到后面就根本懒得搭理他了。
这两个人怎么会成为朋友呢?易淮看着眼角落的壁钟,现在是八点半,离罗弈回来还有一两个钟头,他可以先试探一下费川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