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57)
卧室床上鼓着一个大包,许久以后被子掀开一角,露出个中年男人的脑袋。
贺章的脸色憔悴得可怕,哪怕是如此黯淡的光照都能看出那颜色透着灰败,他惊恐地看着易淮,那目光X光似的,仿佛要看穿这是不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除了我还能是谁?”
易淮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床边上,响动使得贺章又是浑身一颤。
“早上……?”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脑子都快要转不动了,光这么点东西都要绕好几个弯才能反应过来。
早上他还在睡梦中就被人从被子强行里拖出来,蒙着眼睛送到这个地方,整个过程里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的耐心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一点点消磨。
“是我的人,我临时觉得不安全就让人给你换了个地方。那会时间紧迫,没办法跟你说得太清楚,是我的不对。”易淮拉开椅子坐下,微笑着指指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不打开看看吗?”
贺章畏畏缩缩地从床上趴下来,拿起档案袋犹犹豫豫地撕开看。
里面装着机票和包括护照在内等必须证件,贺章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把这几样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真的吗?”
上一刻他还在等待命运的发落,现在就等来了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要不是护照本的皮革质感太过真实,他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当然是真的,用了我们罗总的关系怎么可能是假的。难道你要我掐你一下?”
“你……掐我一下,我怕。”
易淮将他手臂反剪到身后,看他疼得哇哇大叫,无奈地问,“这样信了吗?”
“信了信了。”手臂越疼贺章就越高兴,他癫狂地把护照摸了又摸,就差没亲上两口。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是非之地了。
易淮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是时候打断了他的狂喜,“是不是好奇为什么突然肯放你走了?贺律师,来看看这个。”
他把自己手机递给贺章,页面停留在他中午看过的地方,贺章看了一眼就又开始发抖。
要说这世上还有人比易淮更熟悉那栋烧着的楼房,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贺章了。他一瞬间就认出这是自己栖身的那栋旧居民楼,脸色好不容易有的那点血色又唰地褪去。
“外面的说法是三楼某户因使用不慎导致煤气罐爆炸,你觉得呢?”
贺章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牙齿格格地打着颤,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不是意外,肯定是温繁做的,他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
要是上午他没被人带出来,现在只怕是连尸体都要被烧成灰。他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护照,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没跟着温繁这种人一条路走到黑。
“既然东西送到我就该回去了,毕竟我还得去查你的所在地到底是从哪个环节泄露的。”
易淮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得体。
“这段时间除了我会派两个新保镖过来,除了他们你谁都不要信,听到了吗?”
黑潮(四)
罗弈正在聚精会神地与人对弈。
典雅贵气的中式棋房内安静得能听见时计内细沙簌簌落下的声音,窗边的描金花鸟屏风下,古朴的紫檀棋局上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白子自左下星位起,道经天元后自发分为三路,步步壮大,蚕食紧闭,将黑子的长龙围剿困杀至支离破碎再难凝聚。
局势朝白子一方倾倒,看样子胜负很快就将揭晓。
“还没考虑好吗?”
眼看时计上方的细沙快要落尽,执白子的老者善意提醒道,而他对面的罗弈捏着枚黑子,眉头紧紧皱起,是在斟酌下一步将要如何破除困局。
思考的结果是罗弈从己方抽屉里再拿了一枚黑子,“我认……”
“同样的方法再来第二次我可不会上当了,收着收着。”老者眼疾手快拦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强迫他把投子的那枚子给收回去。
“我都输了,再勉强还有什么意思?”
老者哂笑,手上动作毫不放松,“上一次你回去以后,我想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将棋局复盘了,托人送给他在棋院当棋手的侄子看,你猜猜人家回来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老者在棋盘上点了个位置,“人家说你当时要是下高目的这里那我就输定了,还说整局棋的走势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充其量只有三手在你的意料之外,还基本都是臭棋,我真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专业八段棋手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一眼看穿黑子玩的这些小把戏与背后两位棋手的真实水准。
“我就说哪里不对,当年老罗亲自找来国手九段教你下棋,听说你不打算走这条路那位九段还惋惜了很久,会输给我这种后来瞎琢磨的老头子才真是对不起老罗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我好久都没下过棋了,手生。”罗弈十分谦和地说,“应该是当时没发现还有这种解法。”
老者冷哼一声,“别扯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这小孩,真是越长大越不把长辈们放在眼里。”
罗弈收回多的那枚棋子,“不是所有的长辈都值得放在眼里的。”
“那我是哪一类?”
“您当然是值得尊敬的那一类。”
老者的心情被他哄得稍微好点了,但还是瞪着他,“你尊敬我就好好下棋。”
“我知道了。”
乍看棋局,白子张狂霸道,占据了棋盘中的绝大多数位置,而黑子则要可怜得多,不论哪边都只有零零散散的一小片,根本就是溃不成军的真实写照。
外行人都会认为黑子无力回天,但换老道的棋手来看一定能看出其中蹊跷:这黑子散得极其有规律,关键的几个星位都被牢牢占据,形散而神不散,中间有一股隐约的气在缓缓流通。
“我下这里。”
罗弈手中黑子落下的一瞬局势便天翻地覆,就如千山鸟飞绝的寒山中突然生出一支柔软的春花,这朵蛰伏已久的春花看似柔弱渺小,却挟着势不可挡的劲头地将封山的寒雪撕扯开一道口子,透出连绵的绮丽春意来。
雪融之春,这本来就是极其顺理成章的事情。
“看来是我输了。”
前后不到五步,老者就笑眯眯地将两枚白子放在棋盘的角落,“你要早这么认真起来,这局棋就不用下到这个时间了吧?”
这局棋开始的时候窗外暮色尚浅,薄红的火烧云迤逦在天边,至此时只剩下深浓静寂的夜色。
赢了棋的罗弈神色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喜怒,“谁知道呢。”
老者收敛起脸上笑意,“最迟什么时候?”
“半个月。”
听到这个答案,老者叹了口气,“我记得半个月后是莫老头的八十寿诞,你真是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啊。”
“嗯。”罗弈摩挲着手中温润的黑子,“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准备,就为了让外公觉得惊喜。”
这是他的家事,中间恩怨纠葛十多年,旁人一概不好评判对错,老者知道这个道理,未像其他人那样假惺惺地劝他看开,“之后呢,考虑来这边发展吗?别的人我不能肯定,你的话,位置和路子都是现成的,只要你想……”
“现在不考虑以后也不考虑。”罗弈打断了他,“我好不容易才把我爸留下来的东西洗白,再下水别人要笑话的。”
老者神色阴霾了一霎,眼神乌沉沉的,仿佛在说“我看谁敢嘲笑你”。
“人各有路,”罗弈不为所动,“我的路就在这里,勉强不来的。”
老者表情缓和了一些,“我一直都很怕天上掉馅饼的事,你这都不是掉馅饼是直接掉金子了,说实话我心里怪不踏实的,所以才跟你说这些。”
“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都记得,爸爸刚走的那段时间要不是有您在背后挺我,我哪能这么顺利?”罗弈点了下棋盘,“一个顺水人情而已,有您说得这么夸张吗?我的根基在荣城,这辈子又不打算再下水,您不要岂不是便宜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佣人是时候来敲门,说晚饭准备好了。
“外面天都黑了,留下来吃个饭?”
“不了,我回去还有事情要做,今天就是特地来陪您下一局棋。”
知道拗不过他,老者便摆摆手让他走了,“行吧,记着你欠我一顿饭,改天再兑现。”
眼看罗弈就要出棋房,老者忽然叫住他,“罗弈,我之前顾忌你可能没这个心情,现在你终于要大仇得报,是不是该考虑找个人结婚了?不说子嗣,毕竟继承人这种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我看着你长大,不希望你这辈子就孤孤单单。”
罗弈停了下,“邬叔,继承人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至于我自己,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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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弈说晚上还有其他事要做并不是在骗人——他人不在荣城,但那边的许多决策都还是要经过他这里,由他本人来下决断。
结束了又一个远程会议,他离开书房下楼去餐厅吃饭,经过客房的时候他留意到客房门是虚掩着的,缝隙里透着温暖的灯光。
费川本来躺在床上输液,迷迷糊糊间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还不等他睁开眼睛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回来了怎么不喊我?”
罗弈坐到他的床边,看他的腰上缠着的绷带,表情有些骇人,“受伤了?”
“小事。”费川本能地想要坐起来,但被一双有力的手按住,认命地躺平在床上,“子弹擦过去了,没有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