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24)
聂郗成点头确认,医生满意地嗯了一声。
“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四个小时以后你记得照着我刚才的样子问他问题,问题间的跨度尽量大一些,答不上来就是出问题了。”
医生零零碎碎交代了很多东西,诸如不要吃得太饱太油,尽量不要晃脑袋之类,聂郗成跟被老师训话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听。
走之前医生悄悄地朝聂郗成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说。
聂郗成安抚地摸了摸易淮的额头,跟着医生到了病房外边。
“看他样子一时半会睡不着,待会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尽量顺着他,别跟他计较,毕竟这个病会让人丧失一部分逻辑思考能力,突出喜怒无常的那部分,简而言之就是会变得不像平时的他。”
聂郗成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刺激到他的。”
送走了医生,聂郗成回到病房里就对上易淮直勾勾望着大门的眼神,那显而易见的不安和依赖让他的心脏被刺了一下,一抽一抽地疼。
“我要走之前一定会告诉你的。”他抢在易淮前面开口,却不知道是为了安慰谁,“别担心。”
易淮盯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但没有做出调转视线这种行径。
“对不起。”易淮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对不起。”
聂郗成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为什么?”
“如果没有我的话,罗弈不会这么快发现你的身份。”
首先切断了视线交流的人是易淮,他看着覆满雨水的玻璃,“我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
“跟你没有关系。”聂郗成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焦躁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不需要道歉。一定要说的话,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啊?”
“我没想到会把你卷进来。”聂郗成坐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握住易淮垂落的手。
陈叔给他发的消息他看过了,奇异地,他没有感到分毫惊慌和害怕,反倒是自责愈演愈烈。
如果他能够再坚决一点,那么这个人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地躺在这里。
“一直都是我在给你带来不幸,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对不起,阿淮。”
“不对,不是这样的。”易淮的模样有些惊慌,“不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你有错。”
雨势到后半夜渐渐转小,可黑夜仍旧没个尽头。
“你说你变了很多,变得不择手段,会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那么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我让你活下去,我不会……”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算是死了……”
不论医生说了什么,死都是永恒的禁语,聂郗成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停下来。”他冷冷地说道。
易淮闭上嘴,沉默地低下头,“对不起,让你生气了吗?”
语气中的试探和惶然令聂郗成痛苦万分。
先前罗弈说的话如同一根扎在心头的刺,他深呼吸了一次,按捺住火气——错的人是他自己,他不能迁怒易淮。
“我很生气。”聂郗成注意到易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希望你能更加珍惜自己。”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那份欲念不过是对消逝初恋的追忆——因为从未得到所以念念不忘。然而现在的易淮也依旧让他如此渴望。这份渴望如有实质的丝线,缠绕在他血肉骨骼的每一寸罅隙,绞紧他跳动的心脏,让他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这份痛苦。
谨慎和理智在这一瞬间熔断,他单膝抵在床边,身体前倾,扣着那个人的下颌把他不容拒绝地缓缓拉向自己。
“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柔软的触感落在易淮嘴唇上,温柔得近乎虔诚。
如同落在雨中的泪滴,这个吻也将消散在黎明的暮霭中,不留下半点痕迹。
“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比堕落边缘的狂想更加甜蜜诱人,如果说之前他一直在沦陷的边缘,那么现在他就已向命运屈服。
他抚摸着易淮眼睛底下柔软的皮肤,“你可以拒绝我,可以觉得我恶心……”他苦涩地笑了下,“不要再为我牺牲什么了。”
全蚀(一)
全蚀
温氏公馆北翼书房,刚结束了一场远程会议的温正霆靠着贵妃椅,听心腹助理给自己汇报工作。
“上次您行踪泄漏的事情有结果了,安保里出了内奸,有牵连的几个都关在老地方,您要亲自处理吗?”
助理是个白净清秀、戴金丝边眼镜且不太看得出实际年纪的年轻人。
据说他的母亲是温正霆最宠爱的情妇,为温正霆挡了一枪身亡,兴许是移情作用,温正霆破天荒地怜悯这个没了母亲的孩子,便将他带回温家让他给年幼的温繁作伴。
包括温繁在内许多人都认为温正霆是在替小儿子他培养未来心腹,但谁想到等到温繁自立门户了,温正霆又把这个孩子叫回来带在身边,给他权力,让他做自己最亲密的心腹。
知道这段往事的许多人都不得不感慨,要是那个女人当年挣争点气替温正霆生个儿子,今天就真的没有温志诚和温繁什么事了。
温正霆困倦地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之前怎么处理这次就怎么处理,交给你了。”
自从得了这个病,他就鲜少再亲手做这种事,美其名曰不见血光给自己积德。
“我知道了,新换上的人履历在这里。”
年轻助理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份鼓鼓囊囊的档案袋,“一共六个,都在这里。”
温正霆拆开密封取出来一页页地翻看,“你办事我信得过。”
助理很谦恭地笑了下,似乎没把他的褒奖放在心里,忽然他的目光转到旁边的落地钟,“都这个时间了,您该吃药了。”
不等温正霆回答,他去柜子里拿出个加锁的小箱子,熟练地输入密码,露出里边摆着的瓶瓶罐罐和纸盒。
基本都是有钱都不一定能搞到的进口药,他将它们按比例配好,垫在巴掌大小的玻璃纸上递过去。温正霆眼中流露出一丝嫌恶,但还是一仰头全部吞了进去,然后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因为被打了个岔,中间几页温正霆看得不太仔细,就记得是个曾在东南亚做雇佣兵的男人,看完以后他将这份档案丢到一边,“那个尹源的真实身份还没查出来吗?”
助理没有去捡那几份档案,思索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还没有……我怀疑有人作梗。”
好巧不巧,当年和聂郗成刺杀徐老刀有牵扯的几个人都出了点小意外,一时半会给不了准信,所以他们只能先从尹源这边查起。
“查不出来就不查了。”温正霆语气淡淡的,“管他有什么手段,只要他人在荣城就得被我拿捏。”
这一句话就已经判了尹源这个人的死刑,死人是最安全最不会掀起大风大浪的。
像当年的聂元盛,时至今日温正霆把干掉他取代上位看做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决策。
“但他毕竟是夫人……”是夫人找给大少爷的帮手。
温正霆闭上眼,哼笑了一声,“老大那里我会给他点补偿的,她不就想要这个?鼠目寸光的蠢女人,教出来的儿子也跟她一个德行。”说着他拿起一根雪茄放在鼻子底下,有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要您少抽点。”留意到温正霆在找抽屉最上层的火柴,助理很无奈地按住那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温总,这件事上就听我一次吧。”
温正霆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放下雪茄,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这样就能省很多事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毕竟是个很传统守旧的人,把血缘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说跟他毫无血缘的这孩子,哪怕跟他沾亲带故的温繁都难以让他轻易跨过那道坎。
两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一直看在眼里,庸碌无为的大儿子还没有被做事狠辣的小儿子直接碾死就少不了他的无数次敲打。
助理很久没说话,许多复杂情愫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有遗憾也有难过,而这些都被温正霆看在眼里,“我妈妈也希望我是,但很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不过我一直都是把您当我的亲生父亲看的。”
“福气。温繁那兔崽子要是有你一半会哄我开心就好了,他就是做事太极端太不考虑后果,所以我不放心把温家交给他。”
温正霆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下个月底是你妈妈祭日,我们从美国回来就去看她,就这样说定了。”
“温总有心了,妈妈她一定会高兴的。”
“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温正霆的面上闪过一丝阴霾,助理仿佛没听懂他的这句暗示,“会的,一定会的,妈妈会在天上保佑您的。”
·
“出院手续办好了。”
保镖进来的时候,易淮正在扣最后一颗纽扣,他的手指细长、指节匀称,哪怕这么点小事都能做得赏心悦目。小时候不止一个人建议他去弹钢琴,都被他爸爸易昇给拒绝了,理由是男孩子不需要学这种娘们兮兮的东西,要学的话就该好好学学怎么拿枪,免得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之前的衣服沾满了血和呕吐物在被送来的时候就丢了,罗弈记得给他送饭却偏偏忘了给他送衣服,他不得不拜托保镖在来之前先绕路去一趟罗家,从他的衣柜里随便拿两件过来。
随便拿的结果就是黑衬衣配同色长裤,这样的穿着愈发衬得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死气沉沉。他弯了弯嘴角,那个人同样露出个倦怠疲倦的笑容,仿佛一个偶然间有了实体的鬼魂。
“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