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3)
湿润的、带一点青草芬芳的夜风吹拂在易淮的脸颊上,远处的天际线还带着一点日不落的余晖。他忽然清醒过来,轻声质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继续往尹源消失的方向走去。他明知道罗弈随时可能会想起他,现在该做的是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回到酒会上,却还是走入了那片深红的花丛中。
是卡罗拉月季,他认得这浓艳的鲜红花束,毕竟他以前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地方种了许多这样的花朵,他经常把它们误认为玫瑰,是某个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纠正过来的。
他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是尹源,他站在小路的尽头,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看。
“你不会以为我没注意到吧?”
他发现了啊。易淮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意外,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件事不抱任何指望。
他动了下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你想说什么?”
尹源没有等到回答,语气中多了一丝危险意味,深灰色的眼瞳中尽是他的倒影,“你就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地方吗?”
望月(三)
当最后一丝天光淹没在山峦尽头,大而朦胧的月亮在青星的簇拥下升了起来,将黯淡的清辉降落在人世间。
远离热闹喧嚣的摇曳花丛之中,两人身形逐渐凸显,如深深暮色中的深黑剪影。
尹源盯着默不作声的易淮,一举一动越发咄咄紧逼,“回答我,为什么?”
易淮犹豫地开头,“因为……”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到底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完。
仿佛是看穿沉默背后的那些东西,尹源嗤笑了下,“发呆这种借口用一次就够了,再来我不会上当的。”
易淮一时语塞,“……对不起。”他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又在为什么感到遗憾。
“为什么要道歉?”
尹源大跨步向他走来,阴影覆满视线的刹那,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其间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与想象中的冷硬粗暴不同,尹源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地拍了下,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
另一个人的体温传遍四肢百骸,如此鲜明。对于这样的触碰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酸涩的热流从某条罅隙中流了出来,几乎要将他的内里彻底融化。
太久了,十年的时间能够改变许多东西,无论他怎样告诫自己,不许忘记,可事实就是连那个人的模样他都快要忘记,哪怕是最深的梦境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与依稀的声音。
我还能认出他吗?假如之前他还有一丝丝疑惑,那么在尹源手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就确定了。不会错的,就是这个人,他不会认错的,哪怕这个人化成灰烬他也认得这个人。
他还活着啊。罗弈没有骗他,他的确活着。确定了这一事实以后,过去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这样就够了,大概吧。
“你要和我说什么?不说出来我怎么会懂?”
说出来就一定会有结果吗?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所以从未想过如果再见的话要和他说些什么。他想问这个人,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可喉咙里像是堵住,干涩得要命。
“聂……”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这似乎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这个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打碎了所有的旖旎,尹源如同触电一般收回手。
魔法消失了,他们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我是尹源,只是尹源。”
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谁,他生硬地强调,“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只是你用这么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忍不住想要安慰你一下。你不要想太多。”
果然是这样。易淮毫不意外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是为了复仇才回到这里。
只是为了复仇。
“我不会说出去的。”
尹源皱起眉头,看样子有话要说。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我等不下去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易淮僵硬地转过头,而费川好整以暇地报以回视。
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在旁边看了多久?易淮的神经再一次绷紧了,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的不谨慎,居然分心得这样厉害,连后面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目的达到的费川意味深长地目光扫过尹源,落在易淮身上,“罗总找他有点事,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改日再说吗?”不等尹源和易淮发话,他又继续说,“如果没意见的话,我们这边的人我就带走了。”
他将“我们这边的人”几个字咬得很重,易淮知道这是谁的意思,不再看尹源的脸,乖顺地去到费川身边,与他一同离开。
“给你添麻烦了。”
“罗总派下来的事怎么能说麻烦呢?哎呀,我差点忘了。”费川拍了下脑门,扭头冲站在深红花丛中的尹源喊道,“温小姐让我带话给你,她在礼堂那边的花房等你。”
走到一半的时候,易淮终于忍不住快速回头看了一眼。
尹源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去找那位温小姐了。他的舌根有些发苦。
“有这么恋恋不舍吗?就算这尹源长得不错,我们罗总也不差啊,至于像一辈子没见过帅哥一样吗?最不济还有我呢。”
大概是知道易淮要倒霉了的缘故,回礼堂的路上,费川身上那股子幸灾乐祸的劲都快要压不住了。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不在的?”
易淮对他的阴阳怪气早就有了免疫力,很自然地把谈话拉回了正题。
费川看了他三秒,看出他不会再给自己提供更多的乐子,便稍微收敛了一点,不过说话还是带刺,“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你不会觉得你的这点小动作能瞒得过他吧?”
“噢。”
易淮应了声就不再说话。
“别再出岔子了。”
说这些话时费川没有再嬉皮笑脸,严肃得都有点不像他,“既然罗总带你来了,除非他喊你滚,你就得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不管他是否需要。”
“我……会的。”
回到酒会以后,他和费川尽职尽责地站在一旁做罗弈的陪衬,替他拦住一些没什么眼力劲的家伙,喝他不想喝的酒。
饶是这样罗弈还是被灌了不少酒,连带他和费川都有些醉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罗弈那饱含警告意味的眼神。他提心吊胆地等所谓的惩罚,却一直没有等到下文。
在他七上八下的间隙,温家的佣人已经把他们带到备好的客房前面。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佣人离开以后,冷不丁罗弈问了他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问题。他低头看着大理石地砖的纹路不作声,脑子里奔腾过无数荒谬的想法,唯独一点格外明确,就是这问题他拒绝回答。
罗弈没得到答案竟也不恼,“那你有裸睡的习惯吗?”
“……没有。”他眼角跳了一下,与之一同而来的是一个很有点大不敬的念头:罗弈吃错药了吗?
“唔,这样也好。”罗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与费川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被蒙在鼓里的易淮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戏,但这不妨碍他汗毛倒竖,“请问有什么事吗?”
“早点睡。”喝多了的罗弈比往日看着亲切一些,不再阴沉沉的让人脊背生寒,却很容易让人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和狼外婆一类形容,“你之前老发呆不就是没睡好?”
“好的。”
晕晕乎乎的易淮下意识地想要推左边那扇门——他和费川一左一右,罗弈在中间,这样出了什么事他们能及时赶到。
“不对,你的房间是那一间。”
不料费川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中间。
“晚安,做个好梦。”
在门关上以前,他听到罗弈这样叮嘱,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恐怕会是个无眠之夜。
外面天还没亮的时候,易淮猛地从睡梦中醒过来。
平心而论,温家的客房布置得很舒适,床垫的软硬也很适中,只不过过去的经历导致他在陌生环境里一直睡得很浅,就像此时,让他醒来的是长久生活在危机中养成的野性直觉。
外边窸窣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门被人推开,他仍旧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静观其变地等待这不速之客的到来,只是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摸到某样硬物才稍稍安心了一点。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到了地毯上,紧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这人进到卧室里边,来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嗅到一阵微甜的馨香。
女人柔软温热的胴体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幽光,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却格外清晰。
原来是这个意思,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他镇定下来,“我不是罗弈。”他放开手中的枪,握住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坐起来拉下台灯的绳子。
这悄悄潜入的不速之客随即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或者说少女,他在心里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她看起来只有十**岁,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光洁的皮肤反射着象牙般的光泽,从五官轮廓来看很明显是东欧混血。
“我不是罗弈,我是他的手下。”生怕她听不懂中文,他又把这句话换成英语说了一遍。
她不着寸缕地蜷缩在他的床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慌和羞耻。
也许换了其他人会觉得这场景十分香艳,但对易淮来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放,想了几秒就把床上的毛毯递过去,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了毛毯,紧紧裹在身上。
“如果你要找罗弈的话,他在隔壁,我可以帮你把他叫过来,你需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