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58)
“我没事。”冷晋抽了下鼻息,继续手上的活计。
按ICU那边提供的情况,说明冷宏武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他该握着对方的手,送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可他没办法离手,全院就只有他和裘主任是胸外出身。老徐干胸外的活儿是个半吊子,季贤礼倒是能动胸外的手术,可快七十岁的人了,不拿电刀手都抖。
裘主任看他的护目镜上凝起一圈雾气,皱眉说:“不行你去看一眼老爷子吧,我先顶着。”
“报了四次病危,都挺过来了,这次可能还是吓唬人玩。”冷晋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他偏头让护士给擦了下汗,交待对方:“帮打个电话找下一区的何羽白何大夫,让他替我去ICU看一眼。”
护士为难地点点头,转身去打电话。所有人都知道冷晋在硬扛,可手底下奔生,那边是赴死,孰轻孰重,立现。
在护士站接完手术室打来的电话,何羽白急忙赶去ICU。冷宏文也在,他看到何羽白进来,皱起眉头质问道:“冷晋呢?他爸要死了,他在哪?”
何羽白深吸一口气,说:“冷主任在手术室里。”
“不孝子!”冷宏文咬牙咒骂。
脸色微微涨红,何羽白拼尽自己的修养才没在ICU里大声喊出来:“请您不要指责一位尽忠职守的医生,在抢救生命的时候,医生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子女、父母。”
冷宏文微微一怔,虽恼火被顶撞,却也意识到自己对冷晋过于苛刻了。
何羽白站到床边,握住冷宏武那皮包骨的手指,弯起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伯父,您坚持一下,冷晋他马上就过来了,我会在这陪着您……您听到的话,就握一握我的手吧……”
仅存一丝游息的胸腔缓缓起伏了一下,干瘦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冷宏文见状,叹息着握住兄长的另一只手,无言地注视着那即将逝去的生命。
老哥,你儿子找了个好媳妇啊。
TBC
第60章
四小时后,冷晋跨出手术室大门。他看到何羽白, 从对方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里获知了结果。他抓下手术帽紧攥在手中, 根根血管分明地自手背和小臂上凸起。
“伯父他……走了。”何羽白低下头,不停地抽着鼻子, “他没有醒……一直睡着……”
冷晋点了下头, 泪水随之滴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我没让……没让他们送太平间呢……还在ICU的单人病房里……”何羽白走上前,摸出手帕擦去冷晋下巴上的泪珠, “要我陪你去看看他么?”
冷晋抓住他的手,用力攥着, 借此来抵抗内心强烈的失落:“我自己去就行。”
“可我觉得,应该有人陪着你……”感觉到掌骨上被施加的力道, 何羽白没有抗拒。除此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对方做点儿什么。
冷晋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 我很感激,但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我爸说。”
何羽白抿住嘴唇,轻轻点了下头:“我在办公室等你。”
“不,你回家, 我今天……我今天可能会待到很晚。”冷晋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别替我担心, 早晚会有这一天, 我做好准备了。”
靠在冷晋怀里, 何羽白听着那混乱的心跳,默默地用自己的体温来融化那冰冷的悲伤。
路灯灯光清冷地透过窗户,在冷晋身后拖出个孤独的影子。他穿过走廊,推开尽头的那扇门,从一栋建筑物走向另一栋。冬雨飘扬,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可鼻腔里犹如注满水泥,除了寒冷,他什么也嗅不到。
来到停放冷宏武遗体的房间前,冷晋注视着紧闭着的大门良久,终是下定决心去面对已既成事实的结局。
仪器大多已经撤掉,病床孤零零地立于房间中央。被单之下,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比冷晋记忆中的父亲小了几个尺寸。喉咙忽然发痒,他偏头咳了一声,那动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霎时被无限放大,毫不留情地震荡着脆弱的鼓膜。
掀开被单,冷晋发现父亲的遗容已经被稍事整理过了。稀疏的灰白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颈侧建立静脉通道的位置也丝毫没有医用胶布留下的粘胶和血迹。冷宏武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病号服,领口压得很平整,每一颗扣子都仔细地系上了,脚上还穿着厚厚的深棕色绒袜。
这简单而又体面的装束延缓了死者体温的消散,冷宏武的手摸上去并不冰冷。护士是不会多事给刚死去的病患整理遗容的,只有家属才会。
“爸,是何大夫给你穿的吧?”冷晋勾了勾嘴角,憋了一路的眼泪大颗砸下,“我前天看他桌上放着这双袜子,还笑他的审美跟七十岁的老头儿一样。”
冷宏武静静地躺在那,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握住父亲的手,冷晋跪到床边,轻声说:“在下头见着妈,跟她说我很想念她做的红烧带鱼,让她托个梦给我说下菜谱……小白不吃肉只吃鱼,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可得把他拴住了才行。”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爸,我是恨了你好久……恨你骗我妈,也骗了我……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把肝脏捐给你,可我不甘心,真的我没办法忍受你对我妈做出那样的事……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呢?我有资格享受她的爱么?
“爸你知道么,这两年我都不敢去拜祭妈,我没脸见她……我感觉我也是个骗子,骗了她的爱,骗了她的一切……律师跟我说,她的遗产全都留给我时,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我感觉自己当着无数双眼睛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轻抽了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痕。
“可说实在的,你毕竟是我父亲,没能救你,我过不去自己……不过很多年以前,在我为没能来得及亲手救治妈妈而痛苦不堪时,有个丁点大的孩子安慰我说‘你还可以救别人的母亲’。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所以,我会带着对你的这份亏欠走下去,继续救其他人的父亲和母亲,以此来向你赎罪。”
泪水没入嘴角,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内缓缓蔓延。冷晋凑上前吻过父亲的额头,抹去对方脸上沾着的泪痕,起身拉过单子将父亲的遗体重新盖住。
他退开点距离,向遗体深鞠一躬。
“爸,今生你我的父子情谊到此为止,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
为处理父亲的丧事,冷晋请了五天假,连着周末,一周都没来上班。何羽白每天都打电话给他,但除非是工作上的沟通,不然就只是问候一两句便挂断。他听的出来,冷晋的情绪很低落。不难想象,冷家人对继承了两亿家产的“不孝养子”,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些天冷晋一直在冷宏武的别墅里住,方便和冷家人商量葬礼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何羽白不方便过去找他,按风俗,尚未结婚他就算是个外人,白事不宜露面。
到了冷晋回家的那天晚上,何羽白下班后去他的公寓帮他打扫。好几天没人住了,屋子里到处都落上了一层薄灰。简单地收拾了一遍,何羽白从衣柜里拿出件外套,盖到身上蜷进沙发里。被外套上稀薄的恋人味道裹住体温,许多天来的担心渐渐消散。
十一点半,开门声吵醒了沙发上已陷入浅眠的人。何羽白立刻跳下沙发,扑进那带着寒气的怀抱之中。黑暗之中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无声地消解短暂离别后的思念。
打开客厅灯,何羽白发现冷晋瘦了一圈。他面色憔悴,胡茬丛生,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有几天没好好睡过一觉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已经先回家了。”扔下黑色的行李包,冷晋吻了吻何羽白的额角,“不好意思,这些天都没顾得上你。”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何羽白使劲收紧胳膊,“饿么?我买了便当放在冰箱里。”
“不饿。”
扬起脸,何羽白心疼地抚摸那略显凹陷的脸颊:“你去冲个澡,早点休息,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陪着你。”
“你是要把我惯坏啊?”冷晋勉强挤出丝笑意。他扣住何羽白的脸侧,惆怅地叹息着:“那天让你去ICU送我爸,真是难为你了……”
“不,一点也不。”何羽白摇摇头,“这不是我第一次送老人家走。”
冷晋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爷爷奶奶?”
“是我太公……”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太公过百岁寿辰那天,家里人都齐了,欧阳叔叔也在,衍宇还跟他爸特意从美国飞过来给太公拜寿……太公很开心,吃饭时还喝了点酒……后来他说自己累了,要回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快散席的时候,爸让我去房间请他出来跟大家打声招呼……我进去,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听到我进屋,转过头,对我笑笑说‘小白啊,太公要走了,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说到这,何羽白的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浸透了冷晋胸前的衣料:“我赶紧喊爸爸他们过来,爸爸要叫救护车,可太公说不用……他把带了一辈子的龙头手杖交给老爸……然后握着我和羽辉还有羽煌的手,就那样睡过去了,再没醒来……他走得特别安详,脸上挂着笑,丝毫没有遗憾的样子……”
紧紧抱住何羽白的身体,冷晋把对方一切细小的颤抖收进怀里。
“你父亲走得也很安详……”何羽白侧头枕到冷晋的肩膀上,“他没有遗憾,所以,你不用太过伤心……”
冷晋闭上眼,低头反复亲吻何羽白的额角:“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谢谢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但是亲人走了,都会伤心……太公走了之后,我哭了好久……冷主任,你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过很多……”何羽白也紧紧抱住冷晋的背,“我在这儿,我陪着你……”
压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荡开,不一会,何羽白的脸侧便沾满了冷晋的泪水。他扬起脸,用自己的吻来安慰那因悲伤而抖动的嘴唇,轻轻啄去滚落下的苦涩泪水。
冷晋回应了他,将清浅的细吻化作激烈的唇齿纠缠。何羽白快要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但又不忍拒绝,只得从对方的口腔中获取那稀薄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