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102)
山风透骨,虽然已到四月初,但山上的气温比市里要低。下了车,冷晋用大衣把何羽白裹严实,牵住对方的手往父母墓碑所在的墓道走去。
墓道边的杉树苍翠了半个世纪,在这气氛庄严肃杀的地方,尽忠职守地耸立着。有两棵树上别着白色的纸花,这代表树下的墓穴刚下过葬。何羽白随意望过去,看到两张笑靥盈盈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白发苍苍,去世的时间十分接近,像是携手走过一生后,后面的那个不愿让前面的等太久的样子。
“我们将来要埋在一起么?”何羽白问冷晋。
问归问,可答案必定只有一个。然而冷晋还是故作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反问:“你睡觉蹬被子,回头把骨灰盒盖子踹开了,我不是要冻死?”
何羽白笑着拍了下他的胳膊,正要吐槽他两句,迎面走来的人却让他敛起笑容——是冷宏文和冷秦。何羽白猜他们应该是到了清明来祭祖的。自打冷宏武死后,现在冷家最年长的家长便是冷宏文。而没了冷晋这个“养子”横在前面,冷秦算得上是冷家的长孙了。
祭祖之事,必然要由家族里最有身份的人来做。
“二叔。”顾及辈分,冷晋还是客气地跟冷宏文打了声招呼。至于冷秦,他只是冲对方点了下头而已。
冷宏文在跟冷晋他们隔着四五米的地方站定,像是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划清界限:“来看你爸妈啊,阿晋?”
“是。”冷晋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白菊捧花。五年之约,两亿资金流转。冷宏文叫他去签收第一笔资金时,当着满满一屋子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骂他不孝、忘恩负义。
冷秦看着被冷晋半挡在身后的何羽白,眼神活似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他推推父亲的手臂,不耐烦地说:“爸,走吧,咱家没他这亲戚。”
“不许没大没小,再怎么说冷晋也是你哥。”冷宏文低声呵斥儿子,然后将目光投向何羽白,挂上一层在何羽白看来显得有些伪善的笑意:“何大夫,孩子的满月酒,一定要给我发帖子啊。”
“好。”何羽白说着,使劲攥住冷晋的手。好歹对方是长辈,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现在应下,到时候请不请,两说。
先前春节吃年夜饭时,听大伯郑志杰跟父亲谈起要和金瓯集团合作一个大项目。资本市场的运作何羽白不关心,但他明白,冷宏文的笑脸不是挂给他们看的,而是挂给钱。
“山上冷,阿晋,给何大夫裹严实喽,别回头冻感冒。”
在狭窄的墓道上侧身而过,冷宏文笑着拍拍何羽白的胳膊。那力道很轻,可肚子里的小小白却似乎感觉到了似的,突然调转个方向,用屁股对着冷家人。
何羽白暗暗咬住嘴唇,只觉腹部阵阵发紧。
拜完冷晋父母的墓,何羽白将瓶子里剩下的矿泉水都浇到当年自己靠着的那块墓碑上。墓主冷纪鸢应该是没有直系后人了,别人的墓碑无论新旧,都有被祭拜过的痕迹。而他这块,看起来却像是有一个世纪没被擦过了一样。
收拾好垃圾,冷晋牵起何羽白的手往齐家墓地那边走。走着走着,何羽白突然定住脚步,皱眉望向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冷晋。感觉到手被何羽白越攥越紧,冷晋既欣喜又焦虑地意识到,自己最期待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打横抱起何羽白,冷晋疾步奔向停车场。将人安置到后座上,他问:“疼的厉害么?”
何羽白忍着疼摇摇头,叮嘱冷晋赶紧给何权打电话,让爸爸们去大正产科等自己。希望回去的路上不要堵车,把孩子生在车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事情总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盘山公路开了一半,冷晋发现前面排起了长长的车队,连对面车道上也被逆向行驶的车堵得死死的。他回头叮嘱了何羽白一句,然后下车去探听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冷晋回到车边,何羽白趁着疼痛的间歇撑起身,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有两辆重型货车在转弯处发生碰撞,其中一辆侧翻在地导致现在前头完全堵死,警方还在疏通道路。”冷晋见何羽白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靠坐在后座上,赶忙将外套脱下来团好帮他垫腰。看了眼表,他问:“现在间隔多久?”
“不到五分钟。”何羽白说完又紧咬住嘴唇,强忍愈来愈剧烈的痛感。从开始感觉到疼算起,满打满一个小时,他却觉得小小白快要出来了似的。
看来活动太多也没好处,产程过快,如果生车上,他怕孩子万一有问题来不及抢救。
冷晋快对不起自己的姓了,见何羽白满后座折腾,他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产科真不是他强项,要说剖宫产他还能来,但接生,乖乖,自打从产科轮转出来,他再没从底下掏出过孩子。
着急忙慌的,冷晋忽然想起何权,赶紧给对方把电话打过去。问谁请教都不如丈母娘,干三十多年产科,还不能隔空指导?
何权正在办公室里转磨,接到冷晋的电话立马急了,蹦跶着要过去。一边催郑志卿去地库把车开上来,他一边急吼吼地问情况——
“多久疼一次?开几指了!?胎头下来没?胎位正不正?羊水破了没?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
被连珠炮似的问题穿透耳膜,冷晋干咽了口唾沫说:“三四分钟左右,还没破水……”
何权等了几秒,见冷晋没回答其他问题的意思,当下吼了起来:“你进没进过产房!?”
“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冷晋搓搓额角,“爸,你就说,我该干嘛?”
“先看开几指了!”何权说着,听到楼下传来按喇叭的声音,赶紧往电梯间跑。
冷晋想起后备箱里放了个急救箱。自从之前在高速休息站碰上那个过敏的孩子后,他就常备了。拽出付手套,冷晋等何羽白忍过一波疼后进行指检,惊讶地发现已经开到三指左右。
“爸,开三指了!”冷晋冲放在座椅上的手机大喊。
“让他别使劲!侧躺着!”何权的声音通过外放传出来,“过半小时再检查一下,我先上车了!”
冷晋用干净的手挂断电话,坐到车座上让何羽白侧躺在自己腿上。尽管他自己很紧张,但还是尽可能的放缓声音安慰何羽白:“没事儿,初产,时间长,一会爸他们就到了。”
想起来时高速出口堵得那水泄不通的样,何羽白真心不觉得这安慰有任何效果。
果不其然,一个小时后,何权打来电话,还堵在高速上。已经开到五指了,按何权的经验,后面只会越开越快。听到电话里传来儿子压抑的呼痛声,他是恨不得振翅而飞,奈何没投个带翅膀的胎。
“冷晋,你给我听好了,两个小时后我们要是还到不了,你就人工破水,增强宫缩加快产程,憋久了孩子要出问题。”
这话不用何权说,冷晋自然是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但急救箱里没有破水钳,倒有把镊子,但不够锋利。好在冷晋这会脑子还没急晕了,他下车拿出千斤顶把车顶起来一截,再卸掉个轮胎露出轴承。找了块石头压住油门,在高速旋转的轴承上把圆钝的镊子打磨尖锐,再泡进装了酒精的托盘里消毒待用。
何羽白见他连金工的活儿都干上了,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只得使劲揪住对方的衣袖。
何权一会一个电话,堵在高速上,他急得要命。郑志卿是打从听说这事儿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始终凝着表情直视前方。
两个小时过后,救兵还堵在路上,冷晋只好依照何权的指示进行人工破水。这活儿头回干,又是自己媳妇,他比第一次上手术台握刀还紧张。当温热的水流滑过掌心时,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跟着一起滚落。
何羽白是一点儿也顾不上冷晋的心情了,锐利的疼痛逼得他生生抓破了真皮座椅。何权在电话里指挥他怎么使劲也完全听不进去,自己胡乱用力,拼了命地想要求个解脱。
“小白!把脚蹬座椅靠背上,等有宫缩的时候,往下使劲儿!”
何权的声音已经很难压进何羽白的耳朵里了,他死死攥住冷晋的手腕,不管有没有宫缩都拼命用劲儿。
极度的痛苦,只为将新的生命带到这人世间。
车子还没停稳,何权就推开车门窜下来。路终于通了,而小小白也顺利降临于世。只顾得上看了一眼外孙女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他又赶紧爬进车后座去看儿子。
何羽白侧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冷晋的外套。见到何权,他皱皱眉,硬挤出一丝笑:“爸,让你们着急了……”
“你们没事儿就行,来让爸看看。”何权本想扶正儿子的身体检查一下,结果刚扳了下对方的肩膀就听到一声惨叫,吓得他心脏病差点犯了。
郑志卿也听到了,立刻迈开长腿奔到车边,问出了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怎么了这是!?”
“用力过猛,导致耻骨联合分离。”冷晋在旁边做出解释,“我刚试着给他复位,可后座地方太窄,折腾不开。”
“——!?”
郑志卿是真后悔没带龙头手杖来。耻骨联合分离,尽管是韧带损伤但依旧会产生断骨般剧痛。让他的心肝宝贝遭这么大的罪,真是活劈了冷晋都不解恨。从姑爷手里跟抢似的抱过外孙女,郑志卿使劲运了口气,垂头亲吻那天使般的小脸,借以抚平自己内心的伤痛。
冷晋不敢跟他争,只好在裤子上搓搓手,对正跟何羽白嘘寒问暖的何权说:“爸,先送孩子和小白去医院吧,有什么话,等到了医院再说。”
“对,赶紧回医院。”何权从后座上下来,“冷晋,你开车带小白。郑大白,你抱孩子坐后头,我开车。”
看老头子那没出息样,抱着外孙女激动得浑身哆嗦,让他开车非得给开沟里去不可。郑志卿终于理解当年齐老为什么抱着小白不撒手了,正如他现在,抱着小小白也不想撒手。
何权进了医院就忙前忙后,直到安顿好儿子才终于歇下来喘口气。他进办公室端起保温杯,正要喝水,看到冷晋一脸惆怅地进屋。何权明白,冷晋这回也是心疼坏了。刚给何羽白复位分离的耻骨联合时,他看冷晋的眼圈始终是红的。
“坐那歇会。”何权朝沙发抬抬下巴。
冷晋坐到沙发上,双手置于膝盖缓缓搓动,看那样像是有话要说。经过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之后,他嗫嚅着开了口:“爸,小白这次受罪了,嗯……等放完假,您给介绍个靠谱的医生……我想……那个……结扎。”
“噗——”
何权一口水全喷他脸上了。
第105章 正文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