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金主的巴别塔(26)
酒过三巡,许停烛晕乎乎得更为明显。
他皮肤本来就白,喝酒一上脸就双颊嫣红得不像话,眼神也逐步迷离,换做平时池赭见了肯定抓心挠肺,可当下这种情景,他却只是分外忧虑,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池母视线更加频繁地黏上他脸,她忍了又忍,池父或许喝尽兴了,连平日里的架子都丢下不少,高声吹起自己的事业。
池母有些看不下去,绞起手绢出声劝酒,许停烛虽说神志不太清明,却也敏锐地察觉到池父正喝得尽兴,于是他含笑盈盈,主动说没事。
他是真的喝醉了,尾音颤巍巍地上扬,跟撒娇一样。
池赭无法,只得跟着加入他俩的战斗。
每次同许停烛碰杯,池赭都施以巧劲,故意让手不稳的许停烛洒出大半酒,然而喝多了的许停烛格外执拗,漏了多少就偏要补上多少,池赭暗自深呼吸几次,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控制住蠢蠢欲动想替许停烛挡酒的手。
可惜此情此景,他并不适表现得过于反常,毕竟池氏夫妇了解他的习惯,池赭有不轻不重的洁癖,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朋友口附杯沿代喝酒。
许停烛喝多了就像个机器人,坐在椅子上发一会儿懵,就会站起身主动敬一轮酒,还偏要拖着池赭一起喝,池赭意识到许停烛的反常,他从不是这般没节制的人。
就算喝了酒,也不至于性情大变吧?
“许停烛。”池赭兀地出声唤他。
许停烛反应慢半拍,扭过脑袋,他静静看着池赭,看得极度认真,胳膊平举做出预备敬酒的姿态。
池赭想了想,也跟着站起来,主动替自己斟满酒。
他没有阻止许停烛,而是举起胳膊同许停烛的齐平,池父见状终于将视线落到池赭脸上,池赭意识到它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自从俩父子表面不和,池赭从未如此主动过。
池母见状,眼中星辰也亮了些许,她眼角细纹更明显了,她硬是起身,也要同他们干一杯。
叮。
四个杯沿轻磕,电视机里正讲着相声,台下观众一片笑语欢声,而电视机外的四人却各怀鬼胎,面上不显地饮下了整杯酒。
等到后来,父母全都尽兴了,池赭便勾了勾唇角,下方的大手强硬摁住许停烛,不许他继续胡闹。
或许是喝多酒的缘故,池赭掌心很烫,许停烛喝懵了倒也安分许多,他安安静静缩在池赭的保护圈内,不再同池赭对着干,反倒好玩地反手扣进池赭指缝。
两人安静牵手。
池赭酒量算不得好,喝多了有些头疼,除却官场,平时他都不愿多喝,一般情况下也没人会劝他。
今天他算是在为了许停烛破戒。
池母略微察觉到不对劲,中途阻止过他,可池赭生怕停久了,醉醺醺的池父便会开始盘问许停烛各种奇怪问题,只好佯装无事,神情自若地一杯接一杯敬起二老。
他原本的打算其实就是诱导父母察觉到不对,主动追查出真相,至少能破除难开口的局面。
却没料想许停烛今夜会喝那么多,酒量还那般差,如今的许停烛眼睛都是发直的,若不是气氛不对劲,他东倒西歪准得靠池赭肩头来。
如今的他就是堵不住口的小朋友,别人问一句,他就会乖乖巧巧说十句,就差把自己老底揭了。
好在池父池母懂礼节,并未涉及许停烛家庭和婚姻问题,否则依照许停烛如今状态,或许今晚之后,池赭压根不必考虑出柜的事,就得被迫出柜了。
屋外传出小孩摔炮的声音,意味着今天即将到尾声,许停烛略微偏过脑袋,特别小声地哼着什么歌。
声音实在太小了,池赭仔细辨识半天,才猜到他在哼难忘今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小许今晚回家吗?”池母猝不及防问道。
她叫这个称呼叫得极度自然,似乎并未联想到任何过去的人事。
许停烛大约隔了十余秒,才意识到自己被点名了,他忐忑不安旋过脑袋,模样宛如无辜的小仓鼠,腮帮子微鼓地在口腔里动了动舌头。
又隔了二十秒,他轻声回应:“要,要回的。”
“那我叫池赭待会儿送你下楼。”池母颔首,替许停烛扯了张纸,许停烛道了声谢,乖巧地擦拭额角细汗。
“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池母盯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嘱咐池赭,“小许喝得多,待会儿你下楼,一定要把他送上车。”
听说池赭不同自己一道回去,许停烛皱起眉头,很明显不太高兴。
“小许?不舒服吗?”池母见状,紧张地关心道。
池赭懂得许停烛的想法,安抚地捏了捏他,生怕他下一秒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不开心。
趁着许停烛没来得及开口,池赭主动出声:“今晚我不在家睡了。”
见池母欲言又止,池赭压下愧疚,信口胡诌道:“有份文件需要急用。现在文件在我家,明早崔助理得来拿它。”
第三十一章 “红灯……”
今年春节挺温暖,深夜行走在大街上,风竟也称不上刺骨,抓绒毛衣套在许停烛身上,隐约显得有些燥热。
他偏过脑袋,右手摸了摸脖子,又扇了几扇,脸上嫣红还是没能消散。
高楼亮起一个个温馨小格,电视机还未唱到难忘今宵,街上人烟稀少,他俩走的街比较偏,路灯苟延残喘着。
昏暗环境下,没多时,池赭就堂而皇之牵起许停烛左手。
许停烛反应迟钝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同他十指紧扣,一时间,空气只余两人同时踩在叶上的沙沙声。
起先许停烛还走得笔端,等后来路线歪扭起来,池赭由着他,也跟喝醉酒一般走着路,只在他即将踩到障碍物时拉一下。
“小烛?”等许停烛差点撞到电线杆上,池赭护着他额头终于忍不住问,“真不打车吗?”
许停烛绕过电线杆,正同一块井盖较劲,他硬要鞋切着它弧线走过去,走出了一个多边形。
“不!”听见问话,他立马慌了,抬起脑袋醉眼惺忪道,“不坐车!”
池赭不知该如何对付酒后耍小性子的许停烛,只得头疼地安抚住他,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等到第三个十字路口,街上几乎瞧不见车,许停烛见对面是红灯,便乖乖巧巧等在线后面,还扣紧池赭生怕他跑掉。
前方几名醉汉不管红灯,叽叽喳喳急速前行。
他们恰好凑成红黄绿三色,挤在一块你推我搡,发色同交通信号灯交相辉映,显得格外滑稽。
许停烛见状,似乎不太高兴。
他眉头轻皱,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载满不赞同,很快,他启唇轻吐道:“红灯……”
第一个字还像蚊子叫,第二个字便大声许多,幸好那群人嚷嚷得足够大声。
池赭拖着醉酒的许停烛,可不敢随便招惹别人,赶紧替许停烛捂住了嘴。
许停烛又晃晃悠悠走过两条街,池赭没说话,视线却没移走过。
他察觉到对方原本抖擞的精神逐渐松懈,等过了一片绿化良好的单行道,许停烛蹲在树荫下,耍赖不走了。
这地鲜少有车辆经过,许停烛强行勾住池赭弯曲四指,跟小孩子一样,手伸直一荡一荡的。
池赭面对撒娇的许停烛实在没辙,他后甩衣摆,准备蹲下身,背着许停烛走一截,等穿进大道再打车。
结果身子还未矮下去,电话就响了,默认铃声在静默夜色里格外突兀,池赭无法,只得先接电话。
池母声音自听筒中传出,比在家时要严肃十分,他瞬间想象出母亲神情肃穆的模样。
池赭“恩”了两声,轻说“您别急”,恰好一阵风吹过,不知从哪吹来的沙飘进眼睛,他不舒服地揉了揉。
“回家了吗?”池母问他。
周遭极度安静,池赭瞥向安静蹲地上打瞌睡的许停烛,有些哭笑不得,他勾唇思索两秒,含糊“恩”了一声。
池母松了口气,问:“小许上车了吧?地址和司机讲清楚没?”
“他告诉我到家了,您别担心。”池赭一边睁眼说瞎话,一边蹲下来,同许停烛保持同一姿势。
许停烛反应慢半拍,傻乎乎地抬起脑袋,盯着他认真得像在浏览博物馆,池赭冲他笑了笑。
池母扯了一圈无意义问话,池赭随性应答,脸色逐步凝重。
池母话向来少,今晚算是她这些年来头一遭健谈。
吃晚餐时,池赭还寻思着自己风声鹤唳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小许还没毕业吧?实习工作有没有着落?”扯完一堆有关年味的话题,池母继续旁敲侧击,“要不然到时候你帮帮他,继续来公司锻炼,也好照应。”
“他还没毕业呢。他在准备考研,不急。”池赭回答说。
许停烛不高兴池赭一直打电话,先是鼓腮帮子鼓成河豚,等后来就凑过脸来,很哀怨地瞅着他。
池赭垂眸,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扑扇睫毛,以及两腮微鼓的小脸蛋,按捺不住倾身向前,无声啄了下。
池母闻言,半怅惘半感慨地说:“考研好啊,现在工作挺难找的。那孩子讨人喜欢,你有空多帮帮他。”
池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喝醉酒的许停烛挺好哄,只被亲了下额头便开心地傻笑半天,配合他本就显明的红晕,神情餍足地不再捣乱。
池赭注视熟悉眉眼,沉默良久。
他维持同一个动作,右手持手机,左手牵许停烛,或许怪蹲的姿势太别扭,没多时腿就麻了。
电话里,池母以为信号不好,连唤几声他姓名,池赭赶紧说了声“诶”。
许停烛喝多了酒,就开始反复无常,精神状态一阵一阵的。
他方才笑累了,现在就困得头一点一点,池赭松开他手,探过胳膊让他垫下巴。
小臂内侧的肌肉有些痒麻,许停烛脑袋越来越沉,池赭猜他差不多睡着了,回应池母的音量也减小。
或许意识到话题太突兀,池母没再缠着池赭聊许停烛的事。
她唤了声池父,捂话筒说了些什么,池赭隔着电流声听不清楚。
等话题被松开,池母说:“时间不早了,你早些……”
“妈。”池赭深吸一口气,突然打断她。
许停烛呼吸很浅,池赭隔着衣袖却还是察觉到了,他很认真问道,“您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时间恰好到了十二点,池赭没看电话,可头顶噼里啪啦绽放的烟花却昭示着新年到来,许停烛被吵醒了,迷瞪瞪地抬起脑袋。
电话对面没回应,周围太吵,池赭勉强听见东西被碰倒的响动,池父似乎忙忙慌慌地说着“我来捡”。
池赭判断出他们是开的是扩音。
他拉下许停烛狂揉眼睛的手,倾过身子替他吹了吹,他听久了电话耳朵发烫,安静等候对面的兵荒马乱结束。
结果对面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这个年虽说过得难以言喻,该解决的问题并无进展,可自打和池氏夫妇打过照面,许停烛肩上担子显然少了些许。
年关刚过,许停烛便提起兴致,跃跃欲试背起书包,硬要去图书馆学习。
池赭没拦他,顺水推舟说公司正巧有事,晚上早些回家。
池赭站在窗台前,目送许停烛远去,他抓走车钥匙,进入负一层驱车前往父母家。
他提前做好许多心理建设,然而等他推开门,想象中的凝重并未出现。
池父穿着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太极服,闲适地坐在茶桌前泡茶,动作虽不专业倒也有模有样。
池母坐在旁侧,个子稍矮些,她手捧一杯茶,等温度刚好便浅尝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