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金主的巴别塔(19)
等杯口恰好不冒烟,他握起杯子走进卧房。
许停烛不知何时坐起身,正倚靠床头柜半眯双目,等池赭望去他又开始闪躲视线。
池赭默然上前,将杯子塞进他手心,许停烛乖乖低头小口喝起来,池赭掰出一颗阿莫西林,递至许停烛唇瓣,许停烛愣了两秒钟,终究在池赭催促眼神下张唇含住了。
整个过程里,许停烛始终没抬目瞧池赭一眼。
等他将药喝得一滴不剩,池赭尽职尽责拿回杯子搁好,递去纸巾命令他擦干唇角药渍。
行云流水做完这些动作,池赭拿起空杯,准备去洗手间翻条新毛巾替许停烛物理降温。
刚一旋身,许停烛终究按捺不住僵持气氛,倏地拽住他衣摆。
池赭停下脚步,沉默注视下方用力到指骨泛白的指节,细致感受许停烛的局促。
在池赭面前,许停烛做再多伪装也是徒劳,他一举一动呈现在池赭眼中,全都透明而清晰。
池赭沉吟片刻,搁下杯子将许停烛拳头攥进掌心,轻轻塞回棉被。
他凝望对方眼底的仓皇,松口了:“说吧。”
许停烛嗫嚅半晌,只垂眸道:“对不起。”
一时之间,池赭心酸得要命。
“向我道歉做什么。”他替万分不安的许停烛掖好被子,说,“没照顾好自己就算了,怎么还不接电话?不怕我担心吗?”
许停烛溢出无意义音节,支支吾吾一句话都没说清,没多时他泄气般转过身子,用拒绝的脊背冲向池赭。
池赭寻思着许停烛像个小孩,生病了就会闹脾气。
等了半天,许停烛也没开口回答的意思,池赭权衡利弊,决定还是依计划端盆水来,结果没走两步便留意到椅背搭着的湿透衣服。
衣服不光湿,还在不停向下滴水,滴得那块地毯呈现出深褐色。
池赭顿感错愕,猛回头脱口而出道:“这么大的雨,你没打伞?!”
被子里的人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明显在下意识逃避。
池赭这才咀嚼出许停烛今夜的反常。
他不单单是怕池赭怨他没照顾好自己,还瞒着其它事。
若非如此,池赭推门进入的第一秒,许停烛就该张开怀抱冲他撒娇抵罪了,哪至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电光石火间,池赭忆起梧桐树旁那把熟悉雨伞,因淋久了雨而酸胀异常的躯体倏然被巨锤狠狠砸击,害得他差点没站稳脚。
池赭想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把伞了。
这把伞是许停烛前段时间网购的,收到货时,池赭还评价过这伞中看不中用,雨如果太大肯定挡不住。
当时许停烛还气呼呼反驳说,A市哪来那么多大雨。
A市鲜少下雨,今晚雨点激荡得算是史无前例。
不凑巧的是,他俩都被这场雨淋湿了,连带胸腔里的鲜活物体都同时被湿毛巾捂住,半天透不过气来。
第二十三章 “那……要不要给我讲故事?”
池赭去洗手间打热水。
水龙头刚拧开,温度还没转热,他叹了口气泼捧水上脸,好歹平复下繁复心绪。
他端起水盆搁上椅子,替许停烛搭好毛巾,湿厚的白毛巾衬得许停烛巴掌脸更小了,他拖了张椅子坐下,怔然凝视许停烛装睡的脸。
许停烛双颊蔓延上不自然的红,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池赭忍不住探手摩挲两下,许停烛抿住他手指,很快又讪讪松开。
窗外雨声停歇,室内只余两人轻浅呼吸声,池赭搓了搓濡湿手指,耐心等待一刻钟,许停烛终究憋不住睁开眼睛。
池赭离得很近,脊背微弯,他眼尖地捕捉到对方血丝明显的眼白,以及眼下干涸泪痕。
许停烛神情迷茫,对视过来半晌没说话,池赭只好问道:“在怨我瞒了你?”
“没有。”许停烛避开视线,矢口否认。
他脑袋动了动又想背过身,叠成长条的毛巾溜了下去,池赭摁住他肩膀,拧着毛巾又换了次水,重新搁回他微红额头。
池赭不擅长应对沉默寡言的许停烛,只得硬着头皮又戳一句:“我堂哥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他喝醉了在说胡话,我从没那样想过。”
许停烛闭上双眸,睫毛扑扇,半晌他轻轻“恩”了声,张唇欲说什么,嗫嚅半天又将话吞了回去。
“小时候的事我记不住了。”池赭不愿让许停烛继续逃避,他担心今后更没机会解释清楚。
他屈指碰了碰对方脸颊,消退下的温度令他松懈不少,他追问道:“你呢?”
沉默漫长到池赭嗓子眼泛出柠檬水。
许停烛抿紧双唇,小巧鼻翼动了动,许久后,许停烛眼角飞红,晶莹泪珠滚落而出。
他哭得悄无声息。
眼泪顺着脸部弧线滑落,没入许停烛两鬓,新换的枕套沾染上团团水痕,池赭无措地替他拭泪,手侧很快便濡湿了。
“抱歉,”池赭哑言,心疼道,“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许停烛如同开了闸,池赭拭泪速度比不过他流泪速度,等把他整张脸都擦花了,许停烛才哭累了,暂且停了下来。
“先生,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许停烛鼻音很重,他睁开水光朦胧的双目,眼神复杂。
池赭哑声轻吐三个字,许停烛刹那间变为沙漠中风化的石头,被一阵风刮得魂魄七零八落。
他沉默片刻,自掖好的被窝挤出右手,用盖在额头上的毛巾搭住眼睛。
池赭猜他又在哭,只是有些难为情。
“对,对不起先生,”许停烛吐出的每个字既艰难又颤栗,还有些小委屈,“我不是故意来害你的。”
池赭搞不懂“害”是从何而来,不过依照许停烛反应,真相或许并不符合他最坏预测。
他的肩膀理应松懈下来,可许停烛今晚流了太多泪,逼得池赭呼吸不得不艰难。
恋人眼泪化作比十二点前还要大的雨点,哗啦啦,池赭整颗心都泡进了咸湿池塘。
他想弄清真相,又不敢贸然进发,只得束手束脚地考虑对策。
许停烛陷入了四面不透风的房间,拧着一根筋在墙面来回冲撞,池赭进不去他的世界,只能笨拙地试图凿开一个小洞,让光亮透进屋子。
他想拉开对方胳膊,鉴于许停烛还在生病,他不敢太用力,许停烛此时分外执拗,细瘦胳膊卯足了劲抵抗,池赭急得满头大汗,半天没能将胳膊拉开。
他默然叹息,想哄许停烛别哭了,可语言在此情此景显得过于苍白,他张唇半天,只会颠三倒四地问对方为什么要道歉。
许停烛又退回沉默世界。
他身体僵硬,皮肤滚烫,呼吸又缓又低迷,池赭无法用问询撬开他的嘴,只得换种方式。
池赭偏头,小心又固执地吻了上去。
许停烛呼吸灼热到不正常,他企图用舌尖顶开唇瓣,许停烛却将红唇闭得死紧,搭眼睛上的胳膊没多时便开始动了,他略微用力推向池赭肩膀。
毛巾滑落,池赭顺势离开些许,许停烛眼皮柔嫩,被毛巾捂久了红得挺明显,他垂眸小声解释说:“会传染的。”
“你还记得自己病了?”池赭尽量让声音听来轻快。
他捡起毛巾扔进盆子,又拿过体温计温柔塞进许停烛腋下,这回许停烛总算听话了,乖乖巧巧任凭摆弄。
他夹住体温计,犹豫半晌后向池赭投来视线,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载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池赭分析不出来,光顾着心疼了。
腕表转动六分之一刻度,池赭高举体温计转至合适位置,确认几番后,他总算松了口气。
他把体温计凑至许停烛眼前晃了晃,愉悦宣布道:“退烧了。”
话音刚落,他便伸着胳膊强硬啄向许停烛红唇,这回对方只愣了两秒,便软软接纳了他的舌头。
池赭尝着他滚烫呼吸,压抑整晚的心总算松快下来。
池赭又换了盆热水,替许停烛简单擦拭过身体,许是大脑清醒了不少,许停烛总算不再像根木头,还记起来害羞了。
擦到大腿根时,许停烛羞赧地躲了躲,结果被池赭强硬地摁住膝盖,他平日里的白皙皮肤此刻红通通的,不知是羞的还是因为发烧。
好不容易将许停烛收拾干净塞进被窝,池赭去浴室褪去湿冷里衣,兵荒马乱地洗了个热水澡。
随后他躺上床,将暖烘烘的许停烛不管不顾拉进怀里,两人频率相同的心跳产生共鸣,狼狈整夜的他们总算能够相互依偎。
“想睡觉吗?”池赭吻了吻许停烛耳根。
许停烛迟疑片刻,小幅度地摇了摇脑袋。
池赭凝视他逐渐转晴的脸色,喉结滚了滚,又问:“那……要不要给我讲故事?”
池赭这话问得颇为小心翼翼,与此同时还收紧胳膊,像是生怕怀里人勃然大怒逃走了。
许停烛应当也察觉到这一切,于是他不再扭捏,往池赭怀里钻得更深,闭眼如实回答道:“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池赭啄了口许停烛耳后皮肤,柔声道,“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感兴趣。”
许停烛以勺形躺在池赭怀中,他闻言,无声拉过池赭圈于胸前的右手,捏在两手间玩弄片刻。
池赭手指细长,根根骨节分明,许停烛捋了捋他食指,像小孩子般认真。
池赭耐心等待,捋完无名指后,许停烛五指插入他指缝,斟酌开口道:“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毕竟当年年纪太小了……否则我也不会今天才想起来。”
池赭默默算了算时间,轻轻“恩”了一声。
“当年我什么都不懂。每次有领养人来,其他小朋友都挤破头冲上前,我只知道在院子里玩泥巴……”许停烛感受后背紧贴的胸腔震颤,握着池赭的手贴上左胸口,继续说,“所以六岁前,一直没人发现我。”
“真的好蠢啊。”说到这儿,许停烛被自己逗得轻笑两声,池赭撑起脑袋审视片刻,判断出许停烛眼底没有笑意。
池赭见他勾起唇角谈着昏暗回忆,心酸得就差把心掏出来晒一晒。
可他总不能捂着许停烛嘴叫他别笑了,只得颓丧低下脑袋,略微用力咬向许停烛颈侧。
许停烛“嘶”了一声,反手捂住颈侧奇怪瞥来,池赭没解释自己的行径,只以眼神催促他继续。
许停烛摸着浅浅的濡湿牙印,道:“叔叔阿姨是凑巧逛到院子里来的。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那天皮球不小心滚过去了……我只能跑去捡,结果就撞叔叔腿上了。”
池赭想象着一团软软糯糯的许停烛追着皮球跑得满头大汗的场景,一时之间觉得既可爱又酸涩。
“老头子是不是脸很黑?”为了活跃气氛,池赭轻挠许停烛头发,适时插了句话。
“……我不记得了。”许停烛认真考虑了一下,迟疑道,“我当时压根不敢抬头望他。”
“幸好没看,否则你得做三天噩梦。”池赭笑道,“我小时候也把篮球扔他腿上过,被他黑着脸训斥我不懂规矩,吓得我锁房里哭了半小时。”
为了许停烛不被回忆影响情绪,池赭也算豁出了面子,连小时候爱哭的短都给揭了出来。
许停烛闻言果真情绪好了不少。
因为池赭适时的插话,令他产生了他俩从小一块长大的错觉,这种想象令他倍感熨帖,又很温馨。
“叔叔倒没吓唬我。我只记得阿姨蹲下身子,盯了我很久。”许停烛接下来的话便顺畅许多,他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姨夸了我眼睛漂亮,然后问我,想不想跟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