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金主的巴别塔(25)
许停烛指腹被染白,粉卡出一道道指纹,池赭放弃抵抗,默不作声倒出卸妆水,旋身捏住他手腕,替他打理干净了。
他垂头,擦得极度认真,许停烛皮肤本就白得像牛奶,连粉底液都得相形见绌。
收拾完后,池赭扔掉垃圾,含糊道:“不教。”
许停烛不服气:“为什么?”
池赭搁化妆品的动作慢了些,隔了一会儿,他不自然地说道:“你已经够好看了。”
许停烛心想,兴许是对方为了阻止自己,随口胡诌的。
不过能被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夸漂亮,换谁都受用。
他乖乖巧巧伫立原地,等池赭垂着脑袋继续收拾东西,神游天外地摸了摸冰凉手背。
他穿着睡衣,头发乱七八糟耸在脑袋上,还好,鉴于他模样不错,凌乱打扮安在他身上反倒像被呼噜毛的小乖狗。
房间窗帘半拉着,等池赭收拾到一半,许停烛已经开始东倒西歪。
同许停烛相处久了,池赭明白他的习惯,许停烛应当是准备睡回笼觉,一觉睡到明天天明。
池赭什么也没说,继续放慢动作。
等他收拾完东西,许停烛打了个哈欠,迷瞪瞪地充当小尾巴跟在他后面走。
池赭依照计划,从柜子取出新年礼物,许停烛在门口,一会儿打瞌睡,一会儿晃晃脑袋,踮起脚望向他。
他准备好钱包钥匙,经过房门摁住许停烛后脑勺,强行将他带了出来。
两人无交流地行至沙发,池赭自外套兜里掏出塞得满当当的红包,递给许停烛。
许停烛迷糊接过,拆开一瞧,清一色的红票子跃然眼前,他刹那间醒了大半。
这个红包挺大,换成再小巧点的正方形纸,估计都得被撑烂。
许停烛上回收压岁钱,是小时候在福利院,领过最多的一次是十块。
他错愕地望向池赭。
许停烛和池赭在一块,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钱,故事的起因是太孤独,被人包养对许停烛来说,竟都是种难得的情深。
等许停烛真正喜欢上对方,渐渐便不愿毫无所得地任由池赭干,既然得不到感情,就先拿着钱,自我催眠他是为钱才在献出身体。
直到两人真在一块,许停烛设想过将钱原封不动还给池赭,可依据他的了解,池赭绝对会生气,许停烛想想便怂了。
他开始曲线救国,不时给家里添些小物件,如今两人好不容易能够平等共处,许停烛可不愿收这份巨款。
他赶紧把钱塞回去,推向池赭,手掌朝外连声道:“先生,过年讨个彩头就行了,哪需要这样?”
池赭没接红包,他安抚地捏了捏对方手腕,说:“这是妈给你的,收着吧。”
许停烛脸色一僵,立马不吱声了。
怔愣片刻后,他垂头凝视鼓囊囊的红包,单手捏了捏,恍惚间,他想起这的确是阿姨的做派,心中复杂万分。
没多时,许停烛哑声问:“你……怎么同阿姨说的?”
“我说,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池赭回答道,“她以为是个女孩……没关系,等时机得当我会澄清的。”
许停烛便不说话了。
他想告诉池赭不必如此,又不愿辜负对方的心意。
许停烛依稀记得,当年出事前,他曾偷听见池母同池父讨论,说该给养子多少压岁钱。
“往里多塞点吧。红包塞得越鼓,下一年就越有收获。”池母摩挲腕间珠子,日常传播不知从哪听来的神奇理论。
池父取下眼镜,不赞许地说道:“小孩对钱没概念,别塞得太离谱。以后他该心里就没数了。”
“那有什么关系?”池母不以为意道,“反正他今后都得被池家养着,难道还能缺衣少食吗?”
彼时的许停烛听得云里雾里,更没料想短短数日后,一切都洗盘重来。
那一年,他终究没能收到数目不符常规的压岁钱,还失去了第一个家。
等到了如今,许停烛早过了期待压岁钱的年纪,竟还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收到当年错失的红包。
“收下吧。”见许停烛神情怔愣,池赭叹了口气说,“你不收,我也不可能还回去。”
许停烛呆了一会儿,勉强接过来放进抽屉里,准备到时存入“包养费”卡上。
“许停烛,”池赭见对方神情松动,再接再厉道,“跟我回家吧?”
许停烛欲言又止,池赭补充说:“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我只说你是我的朋友。”
“……叔叔阿姨不会信吧?”许停烛既惶恐又心动,踌躇道。
“他们能猜出来,咱们日后也省了口舌。”池赭打着如意算盘,“如果没那么幸运,咱们就慢慢耗。”
池赭的目光太赤忱,许停烛的小心思被勾起来,他抿了抿红唇,鬼使神差应下。
纵然街上空荡,池赭也将车开得很慢,等红灯时还执拗地牵着许停烛不放。
许停烛原本很紧张,被池赭这般默不作声哄了几回,有些啼笑皆非。
两人今天均穿上深蓝色,走到一块儿极度登对,趁人少,池赭牵着许停烛上楼,直到叩向父母家大门才松开。
许停烛躲在门后,一副随时准备临阵脱逃的样子,池赭瞥了他一眼,许停烛就往池赭方向蹭了些。
听说池赭要带人回家,池母洗菜时耳朵都立着,听见门响她瞬间反应过来,手都来不及擦就往门奔。
池父也默默放下报纸,调整坐姿,出声警示池母:“矜持点。”
池母没理他,开门动作既急又欢喜。
想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未出现,一位模样白净年纪尚轻的青年走出来,唯唯诺诺唤了声“阿姨好”。
池母见是个男孩子,满面春风歇了歇,心里有些失落。
不过,有涵养的她并不会表现得多明显。
没听见回应,许停烛略微抬头,额发不再挡着眼睛,他唇红齿白模样乖巧,实在讨长辈欢心。
不知为何,池母总觉得许停烛瞧来亲切,眉眼都拧着股逼人心疼的愁绪,池母刹那间母性泛滥,脸上笑意重新真实起来。
“诶,你好!”池母热络招呼起许停烛,许停烛尴尬地笑了笑,局促进门,鞋底在门垫蹭了大概两分钟。
第三十章 “喝呀。”
池赭半真半假地说,许停烛是去年来当实习生认识的,小朋友工作能力强,池赭同他私交也不错。
他寻了个借口,说是许停烛独自在外闯荡,过年待在出租房实在过分冷清,他思及家里总说年三十该多来点人,冲冲人气,便寻思着邀请许停烛到家中做客。
他隐秘地并不提及许停烛家人的事,好在池氏夫妇擅长人际交往,挺有眼色地没有多问,只是打听了许停烛的姓名。
池赭特意很慢很准确地吐出三个字,池氏夫妇神情并出现太大变化,池赭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懈,至少过了这个话题。
反观许停烛,他整个人紧张到宛如炸毛的猫咪,进门换鞋差点解不开鞋带,前行时也同手同脚,还是池赭悄悄拉了他一下才意识到。
不过表面上,许停烛还是彬彬有礼完成了所有礼节。
池母不知为何,就是破天荒地觉得这位晚辈他特有眼缘,语言神情都比平时要热络许多,她笑眯眯说着“以后随时可以我们家玩”,许停烛诚惶诚恐地点头如捣蒜。
虽说从门口到客厅沙发的距离,许停烛早已在心里临阵脱逃了几万次,可表面上功夫总该做,毕竟除却那些晦涩往事以及许停烛不可述说的情绪,光是池母今天的热情就令他难以招架。
他心情复杂,既感激,又怅惘。
许停烛按捺住心慌,硬着头皮凑至池母身前帮忙,池母围着围裙,手拿锅铲,好比任何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伴随着抽油烟机的轰响,她提高嗓音嚷嚷“哪有客人帮忙的道理”,硬是将许停烛驱逐出厨房。
无法,许停烛只得坐在沙发上,悄然逡巡家中摆件,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家具全换了新,甚至可能连家都搬了,许停烛完全无法从陌生场域咀嚼出片羽“童年”的味道。
许停烛五指垂落在沙发上,右手边的池赭陪他一块儿挺直腰杆,宛如不离不弃的护卫,单人沙发上的池父正默然看着报纸,许停烛眼珠子不敢多转,很快便黏上了电视。
他百无聊赖地数出这部烂俗广告已播放过六次,还有部不知所云的商业广告播放过四次。
许停烛绷着脸皮,紧咬后槽牙的力度不太自然。
由于童年经历,他本就不擅长同长辈相处,更别提池氏夫妇与他的渊源更令他难做。
好在池父除了最初与他不咸不淡打过招呼外,其余时间都自顾自做事,这种态度反倒令许停烛轻松许多。
池赭的掌侧紧挨着他的,似有似无地磨蹭几下,许停烛只觉起初紧攥拳头导致的掌心薄汗,如今终于渐渐风干了。
等到饭点,许停烛拘谨端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很直,搁于膝盖的两手僵硬扣起,池母招呼他吃饭,许停烛便慌张地接过碗筷。
此后的时间,他左手不停摸鬓角,右手持筷子,半晌没能落下去。
他的紧张都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池赭看在眼底,默然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许停烛埋着脑袋,小声道谢。
池母和池父视线炙热,若有若无地轮番扫过他头顶,许停烛纠结着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一颗脑袋埋得更低,他只觉咀嚼的每一秒都极度漫长。
池氏夫妇这些年来改变许多,眼角皱纹昭示着岁月变迁,若非起先就得知了真相,许停烛指不定还认不出他们,若是那样,池赭这次带他回家,纵然出柜的问题依旧存在,许停烛心境却肯定截然不同。
好在他俩似乎并没认出许停烛,毕竟许停烛这些年来也长变了,当年怯懦的小孩,如今也只称得上腼腆。
池氏夫妇态度虽算不上热络,却也挺照顾他情绪,许停烛自进门打招呼后便鲜少说话,两位老人没做他想,只当他在外做客有些拘束。
餐厅中充斥碗筷相撞的响动,微风吹得窗帘轻推几回,池氏夫妇遵循食不语的原则,时间在静默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察觉到许停烛的不自在,池赭间或伸过手来,在桌下偷偷附上许停烛手背轻搓两回,跟撸猫一样有耐心,许停烛肩膀渐渐松懈下来。
角落电视机里正欢欢喜喜播起春节联欢晚会,背景乐和人声混杂在一块好不热闹,在这种气氛下,室内太过安静反倒有些诡异。
或许是察觉到了,池父搁下筷子,目光炙热地投来,轻咳一声问:“那个,小许,喝酒吗?”
池母原本在走神,听见声音后下意识在池父胳膊上拍了拍,池父没有反应,继续盯着许停烛。
池赭听闻这句话,就明白池父酒瘾犯了,他刚准备替许停烛挡一下,就听许停烛笑眯眯回应:“喝呀。”
没多时,许停烛身前酒杯便被满上。
池赭自知为时已晚,只得略显责备地瞥向许停烛,许停烛埋着脑袋装看不见,白皙手指淡定地攥起酒杯,他略微起身,躬身探过去,同池氏夫妇分别磕碰一下。
叮叮。
“我干了,您们随意。”许停烛胳膊在抖,白酒洒出几滴落上虎口,池赭瞧见了,起身自背后茶几拿过一个抽纸。
说出第一句后,许停烛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神情放松许多。
没来由地,池氏夫妇神情也松懈几分,连脸上褶皱都显出不平常的温和。
许停烛饮酒,酒的度数不算高,但对于许停烛这种不常沾酒的人来说,劲头还是挺足。
热度从喉咙口一路烧进心里,许停烛嗓子发痒,偏头捂嘴呛咳几声,池赭担忧望来,欲抬手拍拍他的背,然而面对父母齐刷刷的目光,他终究只是捏紧了拳头。